吹、拨、弹、唱,一十六名女子随教坊司掌使黄嬷嬷自西宫门而入,走乾华门到后宫,暂且安置在教坊司旁的一处闲置偏远宫苑。 “拨云姐姐,你瞧!” 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脸圆圆的,东珠般的眼睛灵活可爱得很,四处张望着。 赵雁儿,擅奏古瑟,幼时被父母遗弃在百戏班门前,受班主一眉抚养长大,年方十五。 她扯着明丹姝的袖子,遥指远处隐约可见的飞檐明瓦,感叹道:“我还是头一次见这样漂亮的楼阁,简直要比画本子里的还威风!” “那是长乐宫,” 在二人身后的女子一身青衫,手中抱着琵琶,高髻配上容长脸,修眉端鼻,如新月清晕。 看着赵雁儿所指方向,若有所思:“来日皇后娘娘要住的地方。” “你也擅弹琵琶吗?” 赵雁儿闻声回头打量着她,又推明丹姝上前,笑盈盈道:“拨云姐姐的琵琶也弹得很好呢!” “我叫赵雁儿,这是拨云。” “我是周琴。” “你名中带琴,却弹琵琶,真是有趣儿!” 赵雁儿的声音大了些,在这叶落有声的后宫里格外引人注目。 “都叽叽喳喳说什么!” 黄嬷嬷向几人走来,言辞疾肃如同岩石滚落陡坡,喝道:“来日想在宫里安安生活下去,切记守好你们的本分!” “咱们要留在这吗?” 赵雁儿不解,问明丹姝道:“拨云姐姐,难道不是过几日便出宫吗?” “你莫不是个傻的!” 见黄嬷嬷走开,一身桃红容颜娟好的姑娘凑热闹过来,小声道:“既进了宫,谁还想出去呢!” “你是拨云?我叫苏韵巧…” 她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个人脸上转了几秒,看向明丹姝时眼中惊艳一闪而过。 “京中众人皆言姑娘戏绝,却不知油彩下的面孔这般地惊为天人!” “不敢当。” 明丹姝无意好恶,只淡淡道。 说话间,黄嬷嬷已将乐女们的住所分好,她四人正巧站在一处,便索性分到同一间。 “我要住这!这扇窗的风景好!” 苏韵巧先声夺人,挑了南向靠窗的床铺,将包袱扔到了床上占位置。 余下三人无意相争,只各自随意安置。 苏韵巧双手撑在窗棂上,唇边撑着笑意,凤眼含春,一眨不眨看着远处的高殿明瓦。“真好看啊!” 赵雁儿还是小孩儿心性,方才对长乐宫的羡叹早便被桌上放着的食盒分去心神,拿着一块饼饵凑到窗边:“苏姐姐你吃吗?” “我听我娘说,皇上龙章凤姿,很是英俊呢!” 苏韵巧正在兴头上,心思飘忽着,浑然不觉言辞间犯了妄议君上的忌讳。 “你娘怎么见过皇上呢?” “我…” 苏韵巧恍然回过神来,一张秀面涨得通红。 回身见周琴也探究着看向她,跺了跺脚,索性和盘托出:“那我说了,你们可不许告诉别人!” “当然啦!” 赵雁儿没心没肺答应,一旁的周琴和明丹姝也颔首。 “我…我爹其实是街道司的勾当官…” (街道司见注释1) “原来你是官家小姐啊!” “也不算…” 街道司在京城这方金雕玉砌的地界,只能算是个连宫门都够不上的芝麻大点儿的衙门。 “只是我今年已十七了,赶不上来年选秀,我娘打听到了这个入宫的法子,便…使了银钱…” 苏韵巧自小便生得水灵可人,她爹娘便动了攀龙附凤的心思,指望着女儿一朝侍奉君王,家中鸡犬升天。 “进宫这样好吗?” 赵雁儿喃喃不解。 “呵!” 周琴闻言秀眉拧成结,颇有几分怒其不争的意思,沉着心事自言自语叹道:“宫中有什么好的?” 便不再言语。 “都收拾好了吗?” 黄嬷嬷推门而入,打量几人片刻,“可有会写字的?” 赵雁儿下意识看向明丹姝,她可是见过拨云姐姐写得一手好字,连百戏班教她们识唱词的先生都赞过呢! “你会写?” 黄嬷嬷问道。 “是。” “随我来。” “嬷嬷稍等!” 苏韵巧揉着帕子思忖片刻,追上去扶着黄嬷嬷的手臂,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我…我也会写字。” 她娘说过的,进了宫要拔头冒尖,才能被选到皇上跟前儿。 黄嬷嬷却并未接下银子,瞥见苏韵巧期冀的眼神,转身望向那扇开着的小窗。 眉头紧锁,对几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敲打道:“在后宫,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却不一定走得到…你们的路,远着呢!” “嬷嬷…” 也不知苏韵巧听没听进去,俏脸红一阵白一阵,嚅嗫道。 “你和我来。” 黄嬷嬷带着明丹姝绕过两道小门,到了一处极是不起眼儿的偏室,难得和颜悦色道:“去吧,写完了再出来。” 明丹姝推门而入,还未及站定,便被人迎面揽进了怀里,耳边传来哽咽之声:“我的姝儿!” “姨母。” 多年不见,记忆中的面貌已模糊了许多,可明丹姝仍是一眼便认出了眼前这张与她娘亲肖似的面孔。 眼前的人,正是如今后宫之主——太后刘氏。 明丹姝跪地叩以大礼,正色道:“丹姝与继臻,谢姨母多年照拂!” 明丹姝的母亲出身河阳刘氏,与出身骠骑将军府的当今太后是同姓连枝的堂姐妹。 “好孩子,快起来!” 太后还未待她大礼行完,便将人扶了起来,慈眉善目不住端详着:“好孩子,你受苦了。” “太后与姑娘叙话,奴婢在外守着。” 琼芝姑姑见此一幕很是动容欣慰,柔声慢语推门出去。 “清减许多,” 太后握着她的手,一刻不曾松开。提起旧事,欲语泪先流:“当年之事,是我有愧于明家。” 当今皇上祁钰生母恭怀皇后早逝,祁钰六岁起便养在她膝下,虽不是她亲生的孩儿,可近二十年来,二人的情分丝毫不逊于血脉相连的嫡亲母子。 早年间,先皇为磨砺太子进益,亦恐太子少时体弱不堪重负,江山后继无人,有意扶持丰王。 却不曾想养虎为患,丰王多年筹谋,一朝发难,竟与太子势均力敌。 五年前,夺嫡之争牵涉外朝内廷,前朝丰王与时为太子的祁钰针锋相对,后宫丰王生母假借先皇后之死大做文章,企图挑拨她与祁钰的母子关系。 风雨飘摇时,身为太子肱骨的太傅明章,首当其冲。 贪污军饷一案,丰王党羽布置及其周密,利用民间群情激愤的节点,势不可挡。 祁钰可腹背受敌时,只能壮士断腕舍弃明家,打落牙齿和血吞。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明章自祁钰六岁开蒙时,便为其太傅。十数年悉心教导,如兄如父。其人之死,明家之冤,始终是祁钰心头血泪。 眼前的恢弘胜利,哪一步不是血肉模糊… “父亲曾说过,当今皇上必是一代圣君明主…明家,为黎民社稷,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明丹姝亦是同时打量着这位记忆中宠冠后宫的刘氏贵妃,如今的六宫之主…在这五余年间,似乎憔悴了许多。 “万幸皇上并未辜负太傅之心。” 太后轻抚着明丹姝额发,怜爱不已:“只是委屈了你与继臻。” “当年,是姨母让徐大人救下我与阿臻的吗?” 明丹姝道出藏于心中多年的疑问。 明家事发时正逢北境战火,先皇为平息物议沸腾,只得快刀斩乱麻。 她与阿臻,当时正在自河阳外祖家回京的路上,在京皇寺蒙徐家搭救,才躲过一劫。 “非也。” 太后感叹劫后余生,“明家案情封卷落定数月后,徐泓才将你姐弟二人幸免于难的消息告知皇上。” 自那以后,一直以来持身中立的徐家,表明了导向东宫的态度,太子与丰王势均力敌的局面被打破,方才逐渐迎来转机。 今朝,与丰王长达十年的皇位之争,尘埃落定不过数月,硝烟血气仍依稀可辨… 太后此时想来仍觉心惊,“皇上顾念徐家之功,这才下旨立徐方宜为后,徐氏满门加恩。” “原来如此。” 明丹姝当年不过十二岁,对其中许多事情知之不详,如今才亏得一二。 徐家,挽狂澜于既倒时,扶东宫于大厦之将倾,当之无愧的从龙之功。 “百戏班…是皇上的布置吗?” 她问道。 心思玲珑,一点即通。 “当年,徐泓先是将你姐弟二人藏于皇寺,以明府与你二人年岁相仿的下人尸体瞒天过海。” 太后犹记得当年得知她姐弟二人生讯时的惊喜…大隐隐于市,不论将她姐弟二人送往何处,总是不安心,倒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照料着。 “丰王耳目众多,我与皇上深感不安,便想出了将你们安置在百戏班的法子。” “阿臻入军中的安排,也是皇上的主意吗?” 明丹姝记得,到了百戏班不久,太后便派琼芝姑姑露面,照拂于她。 “是。” “只是…” 既然徐家如此得力,为何姨母与皇上…始终有意瞒下阿臻在军中的消息。 游走于百戏班的经历,让她深知人有千面,心有千变,话到嘴边又咽下。 “姝儿聪慧,可知我此番让你进宫的用意?” 太后并未追问她的欲言又止。 皇后入宫以前,后宫大权仍握在太后手中。 教坊司归内侍省掌管,受太后懿旨,此番明丹姝进宫,皇上并不知晓。(内侍省见注释2) “姝儿明白。” 明丹姝一直低垂的眼眸抬起,神如春梅绽雪,坚定道:“明家的门庭,一定要再立起来!” “刘氏,这一代并无出挑的适龄女儿…” 太后收敛了面上的柔和笑意,于深宫沉浮数十年磨砺的锋芒毕露。 目光灼灼,一锤定音:“日后,骠骑将军府,便是你的娘家。” 刘家,需要在新朝握住兵权,延续家族昌盛;明家,需要沉冤洗雪,借力东山再起。 太后,与皇上有养母情分;明丹姝,会继承皇上对明章的感愧。 亲情之外,各取所需。 “太后,皇上正往寿康宫去用晚膳。” 琼芝姑姑叩门,轻声提醒道。 “进来吧。” 琼芝姑姑推门而入,拿着几张纸交给明丹姝。“这是《伊尹扶汤》的唱词,姑娘收好。” 墨迹未干,显然是方才差人抄录的。(《伊尹扶汤》见注释3) “多谢姑姑。” 明丹姝与太后拜礼告辞,出门面色如常走回住处,当着众人的面将唱词交给黄嬷嬷。 “姝儿这孩子,极好。” 回寿康宫路上太后看着御花园满园红梅,心舒意阔。 “奴婢早就说,莫说京中,便是整个大齐,都再寻不到明姑娘这样好的模样。” 琼芝姑姑知道太后的心思,笑着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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