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不聊生,便是天子失职,刘家这是在替朝廷做事,令他无地自容。 刘阎须发皆白,许是常在田间劳作的缘故,从前妙笔生花的书生手,今日遒劲皲裂如老树一般。 闻声回过头来,额间还挂着汗珠,精神矍铄…看了他半晌,目光又扫到身后挤眉弄眼的程立… 淡淡道:“当官救不了百姓,贵人回吧!” “父亲...” 刘吉话到嘴边又被程立挡住。 “去干活吧,几百张嘴等着吃呢。” 祁钰不知此时该以何言相对,甚至无法辩解推咎说自己不知河阳灾情如此严峻…跟在刘阎的锄头后面,将翻出的白薯一个个捡回篮子里。 一国之君受百姓奉养,却困于朝堂斗争以至民不聊生,是他无能,万万难辞其咎。 “快起来!” 几人相对无言劳作在田间地头,忽然又一十分慈爱清亮的妇人嗓音传来,不由分说拽着祁钰的胳膊将人拉了起来。 身材粗短健壮,神采奕奕的打量着,对刘阎笑骂道:“死老头子!这样俊俏的孩子你也舍得使唤!” 刘阎闻声回过头来,扔下锄头到一旁牛饮解渴。 “五爷,这位是家母。” 刘吉出声引荐道。 家母?程立云里雾里,刘阎的原配贺氏二十余年前便撒手人寰,他也曾见过的…这又是哪位? “民妇孙氏,是河阳人。” 如此自称,这老妇人显然是刘阎的续弦夫人,只是观其长相…像是穷苦人家劳作出身。 孙氏很是自来熟,拿过热毛巾亲力亲为替祁钰净手,热心道:“你这孩子心实,这老倔驴惯会使唤人的。” “母亲,这位是京中来的贵人。” 刘吉以为孙氏没眼色,并未看出皇上的身份,再出言提醒。 “官府的粮食这些日子陆续到位,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初春又下了几场雪,田地喝饱了水,来年便不愁了。” 孙氏笑着颔首,又捧了盏热茶放到他手里,温声软语问道:“丹姝在京中可好?” 既然问到了丹姝,显然孙氏知道眼前人身份的。程立在一旁留心看着,暗笑:这刘家…又是藤条又是甜枣,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五爷,请随老朽来。” 刘阎转身带着祁钰出去,罕言寡语走到前院的书房里。 阖门,毕恭毕敬行大礼:“老臣只皇上此番来意,迟迟不赴京亦非不识抬举…” “阁老快快请起。” 祁钰还未待人跪下,便将他扶起。 “边境兵拏祸结,河阳民生凋敝,是朕有愧老师当年教诲。” “大齐苦于门阀横行苦矣,并非皇上之过。” 刘阎视线随着他掠过后面的牌位,痛惜之色一闪而过。“老臣年迈,实在不堪为用。” 他待明章既为半子,亦是爱徒益友。白发人送黑发人一遭,彻底断了他对朝局的指望。 “明家之难,是朕无能。” 祁钰经方才所见种种,实在如何也端不起君主颐指气使的姿态来。 “皇上如此,老臣万不敢当。” 刘阎看到眼前的年轻人,恍然又想起先皇刚登基时摩拳擦掌,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结局又如何…郑国公府死于莫须有之罪,先皇改革屡屡挫败最后只能装聋作哑,为青史虚名妥协… 人呐!要想在这世道好生活下去,最后都会变自己最痛恨的样子! 闭目,缓缓道:“明章…是他痴,妄图以一人之力,实现百年未竟之功。” 先皇与郑国公府、明章与东宫、旧例在前,焉知今日眼前人不会重蹈覆辙? 事不过三,他不怕后人评说河阳刘氏是贪生怕死之徒。 为了与门阀士族的斗争,死了太多人了,他不敢再为皇家虚无缥缈的雄心壮志,重复经历失去挚友儿女的锥心之痛。 “皇上今日肯来此,他也算未看错人。” 刘阎转身从书柜的暗格里抽出一纸书信,交到他手中。 离开前,回首看着孤立无援的年轻帝王,到底于心不忍… 犹豫再三,只留下一声叹息:“丹姝那孩子重情,莫负她。”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眉目 皇上带着程立走出刘府大门, 临走前给刘吉留下一方御赐令牌,地方官见之如天子亲临。 刘吉此人本就不善言辞,只在工事学问上认真, 站在门口望着皇上打马离开, 也说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拿着令牌回到后园暖房,欲言又止几番,也没说出个究竟来。“父亲…这是皇上留下的。” 刘阎回头看了一眼,又不吭声闷头继续锄地。 倒是夫人孙氏,当仁不让接过令牌怼到刘阎手里,“大不了就一颗脑袋的事儿, 这饥荒死了多少人,你怎么越老越活回去了!” “你懂什么!” 送走了皇上,刘阎显然心里也不好受。他虽远离朝堂, 可京中的风声是一点没落下。 皇上如今处境艰难, 门阀不除, 官场任人唯亲,改革寸步难行, 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 可是…今日情景,与当年先皇请郑国公府冲锋陷阵时,何其相似。 摩拳擦掌的年轻帝王,奋不顾身的臣子, 最后换来的不过白骨露野,血流成河。 郑国公、恭怀皇后、明章、他的小女儿、外孙…他活了七十年到今日,早已不惧死,却实在不忍再为亲人挚友收尸了。 孙氏顺着刘阎的视线望过去, 看着一旁玩闹的小孙女。 她走过去, 将小孙女抱在怀里, 随意坐在田埂上娓娓道来:“祖母儿时,长在河阳府北边的远山里,没有路,乡亲们的山货卖不出,孩子没书读,只能靠天靠命活着。” “那祖母是怎么到这里的呢?” 小孩子以为是在说故事,乖巧问道。 “后来,翻山越岭来了个县官名叫赵为宣,他带着乡亲们凿山开路。” 孙氏替小孙女将散开的发辫重新一缕一缕编好,也不看刘阎神色,自顾自讲着:“路一寸一寸修了七年才有了点眉目,只可惜好人不长命,他在干活时摔下山崖丢了命。” “那后来呢?” “县令虽然不在了,可最难修的那段路却趟出来了,乡亲们一代跟着一代,竟真将这条坑坑洼洼的山路凿里出来。” 孙氏眉眼含笑,有着温柔而强韧的力量。 “正因为有了那条路,祖母才能坐在这给你讲故事啊!” “你教孙儿们读书时,整日念叨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孙氏抬眼看着刘阎,暖房里一直没出声的刘家子孙们不知何时都聚了过来,静静听着她说话。 “我不懂朝上的大道理…却知道艰难的事总要有人出头去做,正因为前人都倒下了,活着的人才更要将事情做完。不然岂不是前功尽弃?” 刘阎环顾四周,他此生养育二子一女,皆是细心教养,曾几何时亦是寄予厚望。 掌上明珠刘桑苓,随夫君明章满门抄斩,自死不曾言及悔意。 “人皆有私,你怜惜子孙不欲上京…可又有问过他们甘愿否?” 孙氏想起这月余来,宫中、北境每隔几日便有消息传来为那两个孩子报平安。缓缓道:“丹姝在宫里,继臻在军中,你真能撒下手不管不顾?” “父亲,” 刘吉与刘昌两兄弟拉着家眷跪在刘阎面前,掷地有声:“皇上亲自入府相请,此等心意,为人臣者纵九死亦不言悔。” 他二人在十九年前毅然放弃仕途,随父亲远居河阳,如何不是对朝局失望透顶。 新皇翘首以待贤臣,他刘氏如何不是盼圣主如枯苗望雨。 这局棋,总要下过才知输赢。 刘阎默默无言转身离开,佝偻着的腰背似负千斤重担。 “父亲!” “皇上此时应是去了县衙,” 刘阎顿住脚步,抱起懵然无知站在一旁的小孙女,长舒一口气:“你二人换身衣服,去吧…” 祁钰出了刘府带着程立直奔县衙,面上浮着一层无法抑制的怒火,像沉雷一样滚动着。 他自登基来,一共三次下旨从京中和附近各州府调粮与河阳,算上前几日差黄白以承平票号之名赈灾,一共四次。 可依方才刘吉所言,河阳府只在前几日收到了承平票号一次大批量粮食,其余几次不过杯水车薪,百姓们靠着官府粮仓和刘氏家仓苦苦支撑近一年。 “程立,河阳府太守是何人?” “赵孟白,此人是先帝朝十六年的进士,自入仕便在河阳府当差,也是这几年才升迁为太守。” 程立自打出了刘府,一颗心就悬着。粮食发不到百姓手里,不仅是朝廷政令不通的事,怕是还有各级官府一层一层扣下来的缘故…虽不知赵孟白此人如何,但河阳府的府衙定是脱不了干系。 要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皇上此番出京只带了个刘立恒…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下了马,程立犹豫再三还是拉住皇上:“皇上,要不咱还是先回京,再颁旨与钦差大臣过来详查。” “若是朕亲临都查不得的事,再派何人来啊?徐鸿吗?” 祁钰心如明镜,徐鸿贪墨,不仅是为了他这一门一户。而是在用朝廷的钱,养着江南四大门阀和身后的蛀虫们! 改朝换代有何惧?对他们来说,只要自身不倒,在扶起个傀儡政权是易如反掌的事。 “何人来此放肆啊!” 有衙役懒洋洋出来开门,还没等二人张嘴,便说着熟套的官话应付事:“没粮!没粮!说了八百遍了!” “放肆!” 程立见这衙役肥头大耳,满身懒肉,哪里有半点忍饥挨饿的样子。 拿出随身携带的中书玉令,正色道:“你们府尹呢!” “这什么玩意儿?” 衙役哪里认识京中官场上的东西,程立这中书丞相的令儿,在这可叫不响了! 回头喊道:“李师爷!劳您过来瞅瞅!” “谁啊!连饭都吃不饱还有心来这打官司!” 里面来了个獐头鼠目,锦罗玉衣打扮的人,懒洋洋走到门前接过程立手里的令牌。 眯缝着眼看了良久,大惊失色:“小的该死!不知丞相大人远道而来!” “赵孟白人呢?” 程立问道。 观其人,果然如他所想,这河阳府衙也不干净。 “赵孟白?” 师爷皱眉,像是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此为何人似的…片刻,又磕磕巴巴回话道:“赵…赵…赵赵…赵大人不在。” 对着身后的差役挤眉弄眼,“还不快去将赵孟…赵大人找回来!” 祁钰看着眼前不过一个师爷都能锦衣玉食,这赵孟白其人,也可以想见了。 “走吧!随他去看看。” 与其在这空等,倒不如亲自去探探底。 “是。” 程立狠狠剜了一眼那师爷,纵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眼见河阳观复如此还是痛心疾首。 大齐…建安城锦绣之下覆盖着的山河,满目狼藉啊! 语气不善与那衙役道:“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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