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的配合取得了胡羌人的信任,也令他们对他的防备松懈,这样的时日并不长,就在冬至来临前,当胡羌都要熬煮羊肉,命令他去宰一头羊时,楚珩第一次手中获得了利器。 也就在那一天,已经恢复了七八成的楚珩用刀刃割开了他们特制的牛皮,趁人不备夺走了一匹胡羌快马,驾快马冲出了牧民的部落。 他逃了,牧民自然穷追不舍,但这些牧民并非胡羌训练有素的精兵,尽管他们的骑术不弱,但还是难以匹敌,几人追上楚珩,却被砍翻在地,后面的迫于无奈,心道只怕是快马也撵不上了,便只得任由他去。 那段时日,方是楚珩最为茫然的人生一段至暗时刻。 落难于胡人之手,他所思所念,便是夺马逃脱。 但,当他重新走回到边境时,快马立于界碑,天地悠悠,牧野上闪烁着流星,长风浩荡吹起烟沙,他举目四望,忽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腐烂的伤口,狼头图腾依然清晰。 他已是一个耻辱,他已不配脚下的这一方大地,更不配,那处于岁皇城中,四四方方的宫禁,以及三出阙前,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丹陛。 他已无容身之处。 楚珩在荒漠中迷失了方向,是驼队的人拾到了这个宛如没头苍蝇般乱撞的男子,他们走南闯北,常年在丝绸路上穿行,见过无数国家的人,自然,也对这个烙有胡羌图腾的汉人见怪不怪,他们并没有嫌弃楚珩,但他们阻拦了楚珩回到大业的路,并告诉他—— “兄弟,不管你以前是谁,但这是一条死路。” 楚珩迷失太久,可他终究还是想:“我应该死在故国。” 狐死首丘。 他不愿流浪在外。 驼队之人本意是想劝说他,让他加入自己的队伍,因看他还有一身本领,可以做镖师一类的职务,但见劝说不动,驼队老大也只好放弃了这样的想法,但他向楚珩指了一条明路。 “兄弟,你还是跟着我吧,在我们天驹国,有一个神医,或许,他能医好你的脸。如果你的脸医好了,那你就可以回到你的故国了。” 驼队的老大用一口蹩脚但真诚的汉话,向他这样说道。 天驹国地处丝绸之路上,与汉家王朝建交已有百年,在天驹国,楚珩的确见到了那个神医。神医听说他是汉人,也十分乐意出手相助。 他观摩了楚珩的脸,上上下下研究了许久,最后,他叹了口气,对他说:“这样的事情,我从未做扆崋过,也许有两成的把握,如果不能行,你还是会没命的。” “无妨,”楚珩微微一笑,“来吧。” 剥下皮囊以后,新的肌肤生成,虽不保证能完全恢复如初,但从前的容貌变化不会太大,只是这过程势必会很痛苦,神医本想劝他不然算了,没必要为这点可能性搭上性命,然而楚珩非但执意要剥皮,更是对他道:“我要换一张脸。” 他画下了沿途所见苏探微的遗容,拿给天驹神医:“就是他。” * 紫明宫汤泉外次间,红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床羊绒毡毯,泛着微微凉意的地面,毡毯包裹中的身体却暖烘烘的,天色刚刚放亮,楚珩先醒来。 他已很久没有梦到那段往事,也许是昨夜里对她讲述时,又勾起了一些心里蒙尘的回忆。 他也是如今方知,他已可以坦然面对,无须遮拦,全部告诉她。 楚珩侧过身,臂弯还搭在姜月见的腰际,她睡相不佳,身子侧卧蜷缩着,脑袋枕在他的左臂上,昨夜里她听完哭得厉害,摸着他的脸怎么也不松,楚珩哄人不行,只好身体力行地让她更疲惫一些,于是她哭着哭着,被折腾得睡了过去。 此际人还眠意憨沉,粉白的小脸紧紧皱着,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眼窝处,昨夜里蓄满的宛如清池般的泪水已经干涸,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痕迹,格外娇弱得惹人爱怜。 楚珩薄唇上翘,其实他真没什么,他已经并不介怀。 可看她凄凄惨惨,心疼得不行的模样,实在没有忍住,楚珩低下唇,在她的额间慢慢地亲了一口。 唇刚刚印下,姜月见倏地醒了,两只肿得核桃似的眼泡,红红的,一睁开眼,看到楚珩,唰地泪水又溢出来了,楚珩半是无奈半是心疼,将她搭在眼睛上小手挪开,再次俯身沿着她泪水涟涟的眼睑啄去了零星水痕,“还哭?我后悔告诉你了。” 姜月见倏地用力抱住了楚珩的腰,将他整个人压下来,随后,她便严丝合缝地挂了上去,将脸蛋埋在他的颈边,痛哭流涕,“呜呜呜……你别说话,让我哭一会儿……” 她心疼死了,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她每再多看楚珩这张新脸一眼,心里刺便多扎一寸,那疼便更蔓延几分。 “阿珩……”一道缱绻的呼声后,她的鼻尖抵住了他的颈部,发出抽噎的声音,一边啜泣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攀着他的肩,“不论生死,你以后,不能再离开我半步。” 她情绪波动得这样厉害,楚珩怎么敢不应? 即便是敷衍,也得敷衍过去,他只好点头,顺着她话无有不应:“好,生死都随袅袅,再不离开。” 姜月见这才略略止住,歇息少顷,掐他的背肌,瓮瓮地道:“我们再生一个好不好?” 楚珩不解挑眉:“嗯?” 她是怎么从方才的话题,过渡到再生一个的? 姜月见闷闷地想,那么漂亮的脸,不传承下去怎么行呢?楚翊张开了以后五官还是更像她一些,多生几个,总会有个把儿女是像他的,这样,她也少些遗憾了,唉。 姜月见等他退去少顷,两只手摸向楚珩的耳朵,宛如捧着一件易碎的琉璃珍品般恋恋不肯释手,他如今的这张脸,换得也很好,那个什么天驹国的神医,倒的确是个神医,并未失手。 清秀隽雅,如松如竹,亭亭然,萧萧然,别具风流。 只是李岫晴说,和她原本的夫君,还是不大一样。 所以姜月见想,楚珩一开始大约也没打算瞒太久,因为迟早都会露馅的。 她突然好奇,嗓音因为叫唤了大半夜到这时还是沙哑的:“楚珩,你一开始没打算和我相认是么,如果你自己一个人便报了仇,之后你打算怎样?” 在邝日游之流伏法之前,姜月见不敢问这个问题,但现在,她想自己可以问了。 他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到底在他的计划之内,有无她们母子。 楚珩贴她脸蛋,肌肤相熨,用一种缱绻到近乎蛊惑的沉嗓向她勾引道:“袅袅,请相信我的自制力,面对你,我只会崩溃,所以不论我一开始做的什么打算,结局都会是目下这样。” 好在,这话还算是中听。 姜月见侧过脸蛋,抱他歇了一会儿,方吐气如兰道:“你喜欢我,我知道。” 自然。 他勾起唇。 他爱她入骨。比她所想的,只会更多,所以她不可能知道。 初遇时,他在銮座之上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冒冒失失的女郎,她引诱天子的手段实在太过拙劣,他在景阳府做他的皇子殿下时便领教过无数,可他却有一种直觉,那个看起来似乎会不断出糗的女孩儿,总有一天,她眼里对权力的野心,会化作对他的贪婪。 他想要一个人来爱着,深刻,噬骨铭心。 原来在她之前,他已经寂寞了这么久了,等了这么久了。 楚珩一手便能掌住她的袅袅细腰,将她稳固握住,往怀中更带了几分,半含湿润的吻在她的唇瓣上坠入,犹如雨浸荷塘,无影无踪,只剩一半涟漪恋恋不忘回响。 “袅袅,楚珩愿付诸一生,为卿不二之臣。”
正文完
第86章 楚珩乔迁新宅之际, 不少朝中贵臣都前来道贺,送了一堆深海珊瑚、昆仑白玉,又是奇珍猛兽的皮毛, 又是不世名宿的字画,琳琅满目, 堆砌了整整一屋。 他区区侍郎, 仅官从四品, 但凡是经历过那日宫变的, 谁心里不晓事?就算不晓,太后如此宠爱这个新贵,这风往哪畔吹, 还不是一目了然之事? 不论如何,巴结他, 总是没错。 事实证明了的确没错, 初始楚珩皮笑肉不笑与之寒暄几句,对收下这么多贵重贺礼还觉得不满似的, 总而言之看起来不那么愉快,过不多时,陛下和太后娘娘便圣驾亲临了。 大臣们深深呼吸,暗道:果然来对了。 陛下还小, 两条短腿登登登踏在地上,小手拉着太后娘娘的腕, 百官纷纷让道行礼,皇帝陛下摆了摆手,伸手不打笑脸人, 欢欢喜喜地道:“大家都太客气了, 送这么多好东西给朕爹爹。” “……” 得, 陛下都叫爹了。 楚珩踩着覆了一层秋叶的胭脂阶往下走,直至到了楚翊面前,小家伙根本不顾为君者的尊贵自矜,便要往他身上跳,但楚珩制止了陛下的生扑,手掌抵在他的脑门上。 但他很快露出失望的表情,小嘴巴一扁,好像很不欢喜了,楚珩无奈弯腰将他抱起,另一手自然而然地牵了太后的素手,往正房上走。 朝臣们面面相觑,正要跟上。 尤其贺恺之,越众而出走在最前边。 然而还没走进门,楚珩转过了眸光,如淬了寒雪的一对眼眸扫过去,霎时将人抬腿不得,宛如一枚长钉生生地锲在原地,呼吸不畅间,忽闻清冷笑语:“诸位,还要留下用个便饭么?” 那倒……不,不用了。 有些人,即便他不在那个位置上了,但余威犹在。 被武帝陛下磋磨过的老臣,哪个不是侍奉得如履薄冰? 楚珩淡淡道:“既然不要用饭,那便送客了。” 贺恺之一个急转身,将衣袖往一拢,横臂把其余人都拦了回去:“走吧,走吧,不要打搅人三口之家团聚。” 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好几个同僚争相给他使眼色。 贺御史,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心照不宣,都装成大傻子,谁也不往外说的么。 贺恺之自我解嘲地往脸上挂了三分赔笑:“是的是的,贺某人脑袋让驴踢了不清醒,说什么醉梦胡话呢,诸位同僚只当没听见。” 却说楚珩挽着妻儿入了正堂,姜月见落了座,开始问他:“这间宅子是老屋翻修,式样是陈旧了点儿,但装潢还不错,你住得惯么?住不惯,我让言成墨再改改?” 若换了以前,以武帝陛下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的骄傲个性,怎会不嫌弃,但经历过被俘草原,荒漠流浪,与天驹国养病时长达一年的寡居,楚珩对于住宅没甚么挑剔的,横竖不过是个寄居此身的壳子罢了,花里胡哨亦或徒然四壁,于己并无分别。 陛下挪了挪小屁股,在爹爹怀里窝着,小手像偷灯油吃的小老鼠,偷偷地往一旁案几上的茶果抓去,被他亲爹看见了,打了打手,他瑟瑟收了爪子,正要抱怨,楚珩的黑眸朝他压了下来:“一会儿用饭了,饭前不得再吃零嘴,没有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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