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的床边坐下,看着那淡粉色的指甲盖,心想,见一日少一日,是公主要他留下的,不是他故意所为。 他就先在这坐一会儿,等坐到秋穗姑娘来喊…… 可他没等到秋穗来喊,却等来了哗哗的雨声。 奚旷直起身子,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才发现屋中漆黑一片,不知什么时候灯烛全都燃尽了,而他竟也伏在公主榻侧,不慎睡了过去。 他浑身一凛,连忙站了起来,起身去关窗。 窗外春雨瓢泼,急风带来泥土与草叶的混乱气息,冲得他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不知道秋穗为什么没有来喊,但他知道既然自己已经醒了,那便不能再待下去。刚准备冒雨出门,就听身后床上传来女子的低泣。 “公主?”他快步上前,拂开纱帘,于黑暗中寻找她的身体。 她急促的呼吸近在咫尺,他伸手,摸到了水的痕迹。 “贺暄……”黑夜里响起她低低的呢喃。 奚旷的手停住。 窗户一定是没有关紧,否则那急冷的春雨,为何会浸透了他的深衣。 她梦到了什么?是梦到了过去在建康的点点滴滴,还是梦到了和亲离别前的最后一面? 她为和亲北炎借酒浇愁,而午夜梦回之时,念的却是昔日情郎的名字。 这么久了,他在她身边这么久了,不求得到她的一颗心,却不能容忍,她几个时辰前还在与自己喁喁私语,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建康,转头梦见的,却是贺暄。 她当时问的当真是他么?还是在借他之口,等一个贺暄的承诺,聊作慰藉? 奚旷不敢再往下想。 一声惊雷从头顶滚过,连房顶都似乎震颤了几下。 床上的人突然惊悸睁眼,止不住地哆嗦起来,而他却平静地,于轰轰烈烈的春雷中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公主莫怕,卑职在。” 桑湄扑入他的怀中,带着颤抖,带着哽咽,带着无数欲语还休的悲怨。 他轻轻拥着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敢问。 震蛰虫蛇出,惊枯草木开。* 万物复苏的时节,这片土地上最珍贵的明珠,该回到精雕细琢的博古架上去了。 次日,从建康来的女使抵达公主府,公主笑盈盈地接见了她,仿佛并不晓得自己回建康将要面临什么。 夜里公主宴请了女使,推杯换盏间,女使不由掩面落泪:“公主这三年消瘦了许多,等回到建康,陛下见了,还不知会如何心疼。” 桑湄笑道:“这话若是被撷阳郡守听见了,恐怕得哭着求您慎言。” 女使哎了一声:“公主还是这般想着他人……建康这几年,没有公主……” 却不再说了。 “秋穗。”桑湄道,“女使大人喝醉了,扶她回去歇息罢。” 收宴回屋,桑湄坐在窗前看月亮。 昨夜下了雨,直到现在空气里还是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 秋穗回来道:“女使已歇下了。” “虞旷呢?” “在门外等您传呢。” “那就让他进来。” 奚旷抱着一坛撷阳春走进来,眉眼间郁色沉沉。 “想灌本宫的酒?”桑湄笑道,“本宫才和女使饮罢,恐怕不能奉陪。” “卑职身无所长,除了一坛酒,没有可以送公主的东西。” “原来是让本宫带回建康的?真麻烦,路上磕磕碰碰的,多容易碎啊。”虽然这么说着,她还是嘱咐秋穗,“把酒坛放到箱子去罢。” 秋穗从奚旷手中接过那坛撷阳春,退下了。 奚旷坐到了她对面。 他看着她。 她今日却没有再问任何问题,只是道:“虞侍卫,与本宫下盘棋罢。” 他说好。 棋盘上刀光剑影,金戈铮鸣,是她前所未有的风格。 他的棋艺是她教的,理所当然被她杀得片甲不留。 屋内点了馥郁的熏香,是她惯常用的那一款,他闻着,愈发心乱,难以思考。 下到最后,他连垂死挣扎都挣扎不了了,刚准备认输,却见她忽然伸手一推,那棋盘上的黑白子便乱作一团,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他俯下身子去捡,刚伸手,她便踩住了那些玉石圆块。 依旧是白得发冷的足弓,与红得像火的蔻丹。 他抬起头。 今夜的她,不知是不是与女使饮了太多的酒,脸上泛着奇异的晕红,眼睛也亮得惊人。 只要她再问一句,他就会回答,他愿意。 可她却从竹凳上滑了下来,跪坐在满地的棋子上,说:“我不想嫁。” 他的大脑变成了一团浆糊,喉咙里晦涩难言。 她的眼泪是钝刀,一刀一刀割着他的心脏。他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抵着她的额头,舌尖卷过咸涩的泪水,又渡到了她的口中。 …… 次日清晨。 外间传来隐隐约约的争执人声,奚旷从困倦中睁眼,隔着窗纱,天光尚未大亮,世界是一层朦胧的灰色。 屋内还残留着燃尽的熏香气息,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寝居的大门砰地一声被撞开,连门闩都断在了地上。 随后的记忆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画面。 震惊的女使,愠怒的秋穗,与垂落的纱帐。 还有躺在身旁,衣衫不整的清鸾公主。 等奚旷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柴房中。 公主府中出了丑事,事情又发生得太急太快,根本来不及把他转移到其他更合适的地方。 侍卫长冷冷地站在他面前,身后是一支照亮的幽幽火把。 “虞旷。”他怒到极致,声音反而平得异常,“你可知自己犯了何罪?” 奚旷手脚皆被绑起,整个人被吊在半空中,他口中被塞了湿布,几乎抵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奚旷有些恍惚。 昨夜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缥缈的梦,他甚至都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去吻公主,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怎么与公主躺到一张床上去的。 女使和秋穗冲进来的时候,她甚至还窝在他的臂弯里,她只穿了一件小衣,而他上半身都是赤衤果的。 昨夜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奚旷剧烈地挣扎起来。 侍卫长走到他身边,把吊着他的绳子放下,取出他嘴里的布团,还没开口,奚旷就已经抢先道:“让我见公主!” 他们连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来得及交流,就被迫分开。 被拖出公主寝居的时候,他只能听见公主无助崩溃的哭泣。 “你胆大包天,犯下滔天大罪,竟还敢见公主?!”侍卫长又把布团粗暴地塞回了他嘴里,厉声道,“公主府断不能容你这等恶徒留存于世!” 奚旷死死盯着侍卫长,眼眶通红。 他要见公主,要问清楚昨夜他是不是真的欺侮了她;要问清楚女使撞见这件事后,会如何向国君禀报;要问清楚,若是木已成舟,她会如何看待他…… 柴房的门开了。 侍卫长回过头:“秋穗姑娘。” 秋穗逆着光站在门口,看不清表情,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冷淡如冰:“女使大人有令,此人务必处理干净。” 侍卫长:“是,必让女使大人放心。” “不过,在此之前,公主特意交代,此人以下犯上,罪大恶极,杀之太过轻巧,须得生受一百零八道鞭刑,方可解心头之恨。” 这是南邬鞭刑中最重的层级,因为再往上,便和死刑没什么区别了。 侍卫长道:“谨遵公主之命。” 柴房的门重新关上了,一切又恢复了幽暗。 只有那一炬火把的光,在奚旷的眼底幽幽跳动。 “听清了吗?”侍卫长抚摸着手里的长鞭,阴冷笑道,“你心心念念的公主,对你可是恨之入骨。” 奚旷没有吭声。 被女使当场抓获,显然他与公主已无清白可言。为了皇家颜面,女使肯定是要斩草除根。 但秋穗后来补充的那句话,却重新点燃了他心中的希望之光。 拖延时间……公主一定是在拖延时间! 她并没有怪罪于他!只要他撑住,他就可以坚持到与公主见面,与她解释一切! 奚旷看着侍卫长,眼带讥笑。 他等这一日,一定等了很久罢?除了他,还有谁会一门心思地向女使告状,让她天不亮就非要闯进公主的寝居? 侍卫长看出了他眼底的不屑与执拗,登时大怒,蘸了盐水的鞭子唰地抽在了他身上。 奚旷闷哼一声。 那鞭上带了倒刺,比想象中更疼。 侍卫长狠道:“若不是此事不能声张,我定要让外面的人都听听,胆敢冒犯公主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奚旷扬着头,没有回应。 十鞭都未满,他却觉得,仿佛这一辈子的痛都在这里受尽了。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从前过的流浪日子,是何等安逸。至少最严重的伤,也不过是被捕鼠夹夹了脚,或者是翻墙摔断了胳膊。 他上半身未着寸缕,鲜血顺着他的腰身浸透他的长裤,他的鞋面,再从鞋尖滴落到地上。 侍卫长的鞭甩过之处,溅起一串血点。 他昏死过去,又冷水泼醒,如此往复几次,他已经麻木。 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只是一片灵魂,被囚困在此处。 他想起昨夜那个缱绻缠绵的吻,想起她颤抖不休的泪水,想起她拉着他的衣襟,说:“我不想嫁。” 那便不嫁了。 他浑浑噩噩过了十九年,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火把已经熄了,周围一切都很黑暗,只能隐约听到外面传来潺潺的雨声。 他依稀想起,一百零八鞭之后,侍卫长便带着那条鞭子,出去复命了。 只是不知为何,等到他昏迷又苏醒,侍卫长还没有回来。 鼻尖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他动了动手指,猛地发现自己竟然不是被吊着,而是倒在柴房的地上。 身上痛得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捏碎过一遍,每动一分就是要将他五马分尸,但他却仍是咬着牙,用黏腻的手指抠着地,往门的方向爬去。 他要见她。 他要见她。 他要见她!!! 这个念头如同燎原烈火,如同疯长的藤蔓,占据了他的全部理智。 他要拖着这具破碎的身体,去见她一面,去求得她的谅解,去问她一句,既然她不想嫁去北炎,那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她忘不了贺暄,没有关系,她既然爱着自己这副皮囊,他便好好顾着这副皮囊,今日侍卫长的鞭痕遍布他的后背与胸腹,幸亏他有意抬着头,才没有损坏这张脸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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