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细打算过,缁宣那头不必说,自然肯替他说话。若了疾与霜太太也能向着他说话,就是二老爷也得卖这些人几分面子。 谁知走到廊头,竟见月贞从场院里一径走来。他忙避身在柱子后头,只待月贞进门,方悄步挪至窗畔。 窗上糊着蜜合色的纱,罩住一双碧影朦胧。月贞见了疾将几件僧袍在榻上摊开收叠,一下急敛了蛾眉,“你今日就要走?” 她进门时刻意蹑着脚,了疾不觉有人进来,冷不防一转头,她苦瘪着一张脸,他却给她逗得想笑,“后日就走。” 月贞自打雨关厢回来,一直记得中秋那夜的情景,仿佛有些话没说话,有些情未启齿,恨不得将他一把拽到身前来说个清楚。可自回到钱塘这几日,就没个恰当的由头到这边宅里寻他。 若没个正经话,大嫂子往小叔子屋里跑,终归不像样子。 好容易今日是替琴太太来传话给霜太太,说是虔哥的皈依礼,正赶上达摩祖师圣诞在前,两宅里索性一并去庙里礼佛。霜太太听后,又打发月贞往了疾屋里来告诉一声,叮嘱他回去命僧众收拾出禅房。 月贞此刻听见他后日就走,什么话都浑忘了,一屁股坐在榻上仰面睇他,“这样急?二老爷还在家呢,他好容易回来一趟,你不在他跟前尽尽孝道?” 了疾将她压在裙子底下的僧袍扯了扯,满脸淡漠,“父亲自有他的事忙。” 听说玉朴自打雨关厢回来,每日忙着会见本地官员,成日不见人影。月贞拿眼在他面上睃几遍,低声问:“你似乎不大敬重他。” 了疾冷哼了一声。 “为什么?二老爷在京做官,连二老太爷他们都捧着他,你做儿子的,反倒有些瞧不起?” 那袍子给她死死坐住,像是故意的。他扯不出来,便丢开手,转身给她倒茶,“这天下,未见得当官的都是好官,读书的就都是君子。” 月贞甚少与玉朴打交道,不晓得他的脾性,只想着他素日里在晚辈面前一向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样子。了疾虽然常笑着,可态度疏疏淡淡的,两个人在气度上倒有些相似。 她一搦腰肢笑起来,“你们父子俩长得像,等你老了,八成就是他那样子。” 谁知了疾端着盅掉转身来,似笑非笑,“变成他那副样子有什么好?” 他转到对面坐下,月贞便在炕桌上托着腮看他,“做官受人敬重,还不好么?况且你瞧他,又有贤妻又有美妾,这不就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好日子?难道你不是男人?” 又说到男男女女的话上头去了,了疾睐她一眼,险些给她那一缕可爱而狡黠的目光蛊惑了去。他正了正声色,待要说什么,却乍听见场院里有脚步声。 月贞也听见了,扭头一瞧,纱窗外有个丫头款步而来。她忙捉裙起身,小声说:“入夜你到我们那头的横岫洞里来,我有话问你。” 门外那丫头喊着话进来,“鹤二爷在屋里么?” 月贞立时放开了音调,装模作样地嘱咐,“可千万记得收拾出几间禅房来,阖家都是要去的,不单是你们这头的人,佛爷的圣诞嚜。” 她目光晃晃悠悠地巡过屋子,与那丫头擦身。了疾望着她“镇定从容”的背影,那搦曼妙多情的细腰被光穿透,令人怦然心动。 他在一个晃神间笑了,又觉得不该笑,便抿着嘴唇低下眼去,带着一抹跅落而克制的赧色。 作者有话说: 琴太太:你那是喜欢吗,你那是馋他的身子! 月贞:我不管!留不住他的心,我也要睡到他的人!
第35章 强争春(五) 那丫头迎面瞧见了疾的笑脸, 心内不禁松了口气,正是为有事情来求他, 只怕他不答应。尽管素日见他都是副和善面孔, 却一向僻静,不大与人走动。 这下好了,磨在舌尖的话得已松松快快地吐将出来, “鹤二爷在家呢。我们姨娘叫我来请二爷到屋里去说句话。” 了疾适才想起来,这丫头是唐姨娘京里带来的人,上回跟着唐姨娘往他屋里送过鞋子。他不动声色地敛了笑容, 把袖口理一理,“是老爷叫我?” 丫头只恐了疾推诿, 脑筋转得倒快,“那倒不是, 老爷出门访友去了, 是我们姨娘想请您去讲讲经。” 了疾应下说午后过去,丫头便福身出去了。这间隙里, 那蒋文兴跨门进来, 半扬着调侃的音调, “今天鹤兄弟这里还真是热闹啊。” 他剪着一只手踅入罩屏,笑容里半藏半露着一些深意,又向窗户外头睇一眼,“我才见贞大嫂从你这里出去,后头又是唐姨娘屋里的丫头。难得难得, 鹤兄弟最好清静的一个人,今日忽然来了这么些客。” 这人一改先前的谦卑态度, 忽然放出些狡诈意味, 了疾料定了他是刻意拿话来刺探些什么。 刺探些什么呢?他几句话不离女人, 无非是刺探一点隐秘的男女私情。 了疾丢下袍子,摆出手请他坐,“过几日阖家要到庙里礼佛,姨妈使贞大嫂来传句话。今天还真不知是吹的什么风,把你文表哥也吹到我这里来了,稀客,稀客。” 蒋文兴笑睇他片刻,仍将谈锋落在月贞身上,“贞大嫂还真是市井小户的姑娘,摆着规矩全当瞧不见,不管不顾的。倘或哪天不防,传出些什么闲言碎语,岂不是自毁名节?”说着,诡谲地笑一下,“鹤兄弟既与她走得近,还该提醒着她才是。” 听这意思,多半是刺探月贞与自己的关系。了疾心生警觉,也不知是哪里走漏出的意思,竟给这人觉出些什么。即便他与月贞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也足够他心虚。 然而也幸在,他们之间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 他一剪眼皮,剪出副闲散态度,“文表哥到我这里来,想必不是来说人是非的吧?” 话既点到,蒋文兴便趁机切入正题,“是有桩事情想来请鹤兄弟帮衬帮衬。就是上回说的那徐家桥钱庄的事。” 他作难地咋舌,坦然一笑,“我索性直言了吧,想请你鹤兄弟在二老爷霜太太跟前替我周旋周旋,让我去顶了徐家桥老郑的缺。鹤兄弟尽管放心,只要我做了掌柜,无不为李家尽心尽力。我自己呢,也能多学些做买卖的本事。互惠互利的事,何乐不为呢?” 了疾斜眼睨他,他在他的目光下,坦荡地露着一丝狡诈,大概打定主意要破釜沉舟了。 了疾鼻腔里哼出一个笑,“上回在雨关厢我就对文表哥说过,家里生意上的事,我从不插手过问,恐怕帮不上你这个忙,况且我父亲也不能听我的。” 话音才落,蒋文兴的笑意便逐寸敛去一半。他心里最烦他们这些公子哥儿,富贵手到擒来,他们却一副澹然朱紫的模样。 然而他们唾手可得的却不晓得珍贵的东西,偏偏是他费尽心机弯腰讨好也不能轻易得到。 想他蒋文兴自幼家贫,是投靠了姐姐姐夫才得混口饭吃。早年间刻苦读书,也不敢奢求功名利禄,无非是想在县上谋个好差事,跳出那世世代代的穷窝。 到了李家,里里外外无不勤谨效力,连缁宣与芸娘这等苟且之事,也全靠他在暗中牵线搭桥。可这些人过河就拆桥,上树便抽梯。他再要同他们讲礼讲节下去,只怕什么好处也落不到。 他毫不遮掩眼底的贪婪,向窗户上嬉笑着递个眼色,“二老爷听不听是一回事,你鹤兄弟肯不肯帮忙是另一码事。你要是不肯帮这个忙,贞大奶奶的名声可就有些难保了。我知道你鹤兄弟一心向佛,是行得正坐得端,可贞大奶奶她就能问心无愧么?” 了疾陡地变了脸色,那双温和的眼射出些凶态,“你这是要挟我?” 蒋文兴举起面前那只茶盅,手指一抹,抹去了月贞留下的脂痕,搁到他面前,“鹤兄弟这话说得难听,我是求你帮忙,哪里是要挟?你要是非这样想……就只看你受不受这要挟了。” 丑话说在了前头,后头一抹脸,又变得文质彬彬,谦和有礼,“鹤兄弟,我不过是费你说句话,只要你肯帮,成不成的我都记在心上。你出家人慈悲为怀,也替我想一想,我蒋文兴父母早逝,就靠着姐姐姐夫过日子,吃了人家这些年的白饭,总不好辜负人家。二老爷忌惮我不是本家人,可不见得本家人就都是忠心耿耿的吧?我虽是外姓人,也晓得知恩图报。你们李家若施我这个恩,我保管肝脑涂地替你们做事。” 此人面上谦和,肚藏奸诈,嘴脸变化多端,叫了疾也不由得好笑。不过笑归笑,到底还是给人拿住了七寸。 他笑着咬紧下颌,点了头,“文表哥这样说,我再不答应,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蒋文兴拔座起来打了个拱,“多谢鹤兄弟,你放心,不管这事情成不成,你与贞大奶奶的事,我权当什么都没瞧见。” 了疾亦起身,拈着袖口反剪身后,“我与贞大嫂什么事情都没有。” 蒋文兴倏地一笑,“那是你们的私事,我就不过问了。留步,不必送。” 了疾仍将他送至廊庑底下,望断他的背影,注目满是冷透了的厌倦。 真将事情闹出来,于他倒没什么,因为他待月贞从未愈矩。可月贞呢?非但名节不保,还要受人奚落。人家要笑她一个女人不守名节不顾纲常便罢了,还不知廉耻,主动往个男人身上贴。要紧是三番五次,人家还不肯要她,她有多么不值价? 他太知道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女人了,她们最爱议论这类笑话,可以反衬得她们自己又端庄,又矜贵。 他继而踅进屋内收拾衣裳,拾起方才给月贞坐在屁股底下的袍子,攥在手里迟迟未叠。 仿佛是将她一缕鲜活体温攥在手上,她方才抑低的暗语,是一根牵魂引魄的丝线,此刻还在他心里发着回音。 那魅惑的声音在说:“你千万要来,我有话问你。” 像个隐秘的邀请。 他此刻惊觉,她何止是个试炼,简直是个魔障。怪道从前师父常打趣他道行还差的远。 手里那抹缥缈的体温渐渐冷却了,他也逐渐冷静下来,对这个诱惑的邀约,又是几度摇摆。 下晌又转到唐姨娘屋里去,才晓得唐姨娘并不是请他讲经,是另有所相求。一见他来,唐姨娘便打发了丫头出去,捉裙跪在他膝下。 了疾一脸骇然,今日真是讽刺,谁都来求他一个出家人。像是香客拜在佛像前,倾诉自己的悲苦与欲念。 他躬下腰托她的胳膊,“姨娘这是做什么?” 唐姨娘执意不肯起身,“鹤二爷,我晓得你是菩萨心肠,也晓得满府里,太太就还肯听你的劝。求你替我替去劝劝她,把我的孩儿还给我吧!” 虔哥给霜太太抱到屋里去养的事情了疾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里头的内情。他直起腰,走到椅上坐,“姨娘大概多心了,我母亲待虔兄弟很好,并没有哪里委屈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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