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捂着嘴窃笑一下,“巧大奶奶与霜太太一样心眼子小,还是嫉恨从前你与缁大爷议过亲的事。” 芸娘不喜欢她这个动作,捂嘴窃笑,不知道是在笑她还是在笑巧兰,不论笑谁,她敢拿出来说,一定是认为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后,这件物就不带着隐秘的暧昧了,可以随意拿出来当着本家调侃。 她倏然烦躁,肚子里像是有团暗火,烧又烧不起来,灭又灭不掉。她瞟妈妈一眼,“那都是老黄历了,妈妈还说它做什么?我想睡一会,夜里还要到那头应酬两位太太呢。” 打发了人出去,她抱着被子蜷起身,独自缅怀那一段遗憾的姻缘。因为遗憾,对当下的境况,就觉得庆幸,仿佛青春韶华并没有彻底辜负她,到底是弥补给她了一份险象环生的精彩。 戏也精彩,紧锣密鼓瘟疫似的传染着,从这家院墙敲到那家朱门。往日街上的热闹各自归家,隔着那些高矮一的墙,热闹还是那热闹,只是掉了个,从前是墙内寂寞墙外笑,如今是墙外萧条墙内闹。 这一闹便从年关闯过元夕,蒋文兴也由姐夫家回来。临走他姐姐叫他装了好些地里的瓜茄,并嘱咐,“捎回去送到两宅的厨房里,遭霜打过的瓜菜最甜。” 蒋文兴望着来接的小厮将几篓瓜菜往马车上搬,脸上有些不耐烦,“人家要什么没有,你这点东西送去讨不着个人情,反惹人笑话。” 他姐姐将他捶一下,“你懂什么,多少不过是个意思,你回来的时候装了些东西,难道打空手回去?咱们家要别的没有,就这些。” 蒋文兴向泥墙上挂的些腊肉熏鱼望一眼,“好歹捎些鱼肉吧?” 他姐姐舍不得,把眼一翻道:“都说了不过是个意思,难道他们家还缺肉吃?” 蒋文兴闷不作声,心里看不起这列小家子气的做派,却不便说,急于从这土坯墙内脱身,只得耐着性子。趁他姐姐进屋的功夫,他还是去墙上摘了两条熏鱼搁到车上去。 及至钱塘,各家戏酒焰火仍然未断,蒋文兴趁热闹去给二位太太请安,在右边说了一堆吉祥话,又回到左边来。 这日正轮到左边宅里做东道,回请那边宅里的人,琴太太一并还请了些茶叶号里的总管掌柜并家眷,有意要教着月贞打理家务,早起便将月贞叫到屋里吩咐预备酒席的事。 蒋文兴这厢进去,恰逢月贞也在榻上坐着。自年前一别,大半月光景,他心里待月贞的态度有了些不同寻常的转变,暗里盘算着要拿捏月贞,用来平衡他寄人篱下的一种委屈心绪。 拿住了他们家的女人,就如同践踏了他们家的尊严。他俯首帖耳失去的尊严,就能得到弥补似的。 琴太太先使他坐,他撩着衣摆坐在椅上向二人问好。问到月贞时,带着微妙的情绪,因此看得分外仔细,觉得她丰腴了两分,想来这个年关吃得倒好。 他笑说:“太太脸色比年前好了许多,大嫂子也像是比年前富态了一点。” 琴太太笑意蔼蔼地搭着胳膊,摸摸自己的脸,“去年为了渠哥和大老爷的事常哭,气色自然就不好了,年关底下闹一闹,心里不想这些事,倒好了些。” 说着望向月贞,“我们月贞还真像是胖了点,时时见着倒不觉得,文兴大半月未见,一眼就能看出来。” 蒋文兴借机多看月贞几回,“发福是好事。” 倒令月贞冷不防想起了疾从前的一句话,“有时候发起来的未必是福。”她自己也不喜欢胖,低着眼笑,“我倒是不想胖呢。” 蒋文兴道:“胖点有什么不好?瘦条条的身子弱,常日生病。” 琴太太跟着点头,“是文兴说的这个道理。你看芸娘,成日病歪歪的,没有精神头,坐在那里就不喜气。才刚又使妈妈来回话,说是她有些不大舒服,明日的戏酒恐怕不能来陪。你听听,咱们做东道请那些一年忙到头的人,主人家自然该在席上。她的架子倒比我的还大,给你姨妈听见,又要笑我们这头不会待客。” 月贞少不得小心替芸娘辩白几句,“像是真不舒服,大概是昨夜我们王家吃席停住食了,回来马车上她就对我说肠胃里有些不舒服。” “她一日总有哪里不舒服,不是吹了风就是着了凉,没有个周全的时候。”琴太太浅笑着絮叨,懒得再说,便将眼转到蒋文兴身上,“文兴这趟回去,家里还好不好?” 蒋文兴忙搁下茶碗,“劳太太惦记,一切都好。回来时姐姐叫捎带了些新鲜瓜茄,叫给众人尝尝鲜。” 如他所料,两边太太都只是客气地谢两句,并不稀罕他那点东西。 琴太太又扭头与月贞说明日下晌摆席的事情,“这两月里,想必大鱼大肉的大家都吃得发腻了,你去吩咐厨房一声,叫做些清淡精致的菜色。另吩咐几样素斋给鹤年,他虽然不吃晚饭,摆在那里也是个样子。” 月贞头一回张罗席面,不大知道,“不晓得做什么素斋。” “厨房里自有单子,他们晓得照着单子做。” 应完事月贞出来,赶上蒋文兴也辞出来。他要去厨房里看小厮卸他捎带回来的东西,两个人正好一道往那头去。 走一段,蒋文兴忽然说,“我给大嫂另捎了样东西,谢大嫂上回为我炸的果子,大嫂可别嫌我的回礼轻。” 月贞偏着脸,自嘲地笑一笑,“还能有我那些面果子轻?街上两个铜板一个。” 她鬓上插着一支两朵的杏花,白瓣淡蕊,肤如新雪,嘴唇上又抹着淡粉的胭脂,穿着件家常嫩绿长襟袄子,衬得人如新春。但新时的暖意里似乎还留滞着旧时的寒冷。 她像乡下田埂子上的野花。蒋文兴最不喜欢那些一簇一簇叫不出名字却遍野都是的花草藤蔓,看见便一心只想着逃离。 可真离开了,心里又存着一丝说不清的眷意。他将她与故乡联系起来,厌烦与思念一齐袭上心间。 月贞看他一眼,“文四爷怎么回家一趟,话变少了?” 蒋文兴剪着胳膊笑笑,“没有。我是在想你那些果子若是两个钱一个,那我到底欠了你几个钱。我心里正打算盘呢,你瞧,你突然喊我,我刚要打好的算盘又乱了。” 月贞不由得一笑,“怎么,你要折成银子还我?” “折成银子是不大可能了,我在算我带来的礼值几个钱,能不能抵得上。” “你带了什么?” “一会你就知道了。” 两个人到厨房里来,赶上小厮正卸完那堆瓜茄,蒋文兴正在那里交代给厨房里的人。月贞也在那头吩咐婆子媳妇预备席面。 落后一道出来,蒋文兴打身后拧出两条熏鱼,“你瞧,这就是我回你的礼。” 月贞捂着嘴笑,“你拿出来给我,我到哪里去烧?还不如就搁在厨房里。” 蒋文兴摇摇头,“不不不,我这两条和厨房里的熏鱼不一样,要给她们混在一起做了,谁知送到你屋里去的是不是我送的。” 月贞将那两条泛黄油腥的熏鱼细细看一眼,瘪瘪嘴,“不就是寻常鲤鱼熏的嚜,哪里不一样?” “来路不一样。”蒋文兴挺直了腰,拧着那两条鱼,既有读书人的文雅,又是市井粗人的俗气,显得滑稽可乐,“这是我姐姐不留意时,我趁机盗取而来的。” 月贞听他讲得冠冕堂皇,心下好奇,“你读书人,还偷东西?” “我在桌上留了钱。” “那你直接拿钱与她换就是了,何必费这周章?” 他提提眉梢,笑道:“我是怕这两条鱼难偿你的礼,又寻不到别的来还,只好用这手段。你知道我为它冒了点风险,就会觉得这鱼也值些价钱了。” 月贞望着他,心道此人真是古灵精怪。也真是叫他说准了,再看眼前熏鱼,她觉得似乎真有些不大一样了。毕竟是一位读书人牺牲了一点名声,冒着一点风险为她“盗”来的。 偏偏她这个人,就是不喜欢“顺水人情”,心底总想有人能偏着她多一些。 她接了鱼又跑回厨房里,吩咐婆子明日烧了送到她屋里去。再跑回来,谁知蒋文兴还在那路上,巾子垂在他脸畔,他在未谢的黄梅底下低着脑袋徘徊。 月贞觉得他是在等她,想起了疾站在哪里,总是屹然不动的。不像他,百无聊赖地走回来又走回去,悠然里掩着一点焦心,仿佛是为等她等不到。 她心里免不了一点触动,快着步子走过去,“文四爷是等我呢?” 想不到他也十分坦率,“不等你等谁呢?” 二人相对一笑,这笑有些默契似的,彼此在心里都感到丝异样。 下晌闲来无事,月贞便折到芸娘屋里去探她的病。霖桥照例不在家,芸娘拉她到卧房榻上坐,款待茶果,看起来精神头还足,不像生病的样子。 月贞因问她:“你哪里不好?” 芸娘笑着一吁,“我不要紧,就是有些犯懒,不愿意动弹。从年前到今天,什么张家李家黑家白家的,跟着太太成日去拜年,跑得人乏得很。明日的席是请家头的人,就咱们两边的人与铺子里管事的坐在一起,姨妈少不得又要唠叨。我不愿意听她说话,懒得去。” 月贞笑道:“太太方才还唠叨你呢,说你一准是托病,我还不信。” “我就是真病她也是这样说。” 月贞这一日一直在拿了疾与蒋文兴在心里作比较,没比出个高低来,想要叫外人做个评判,便借故对芸娘说:“文四爷回来了,从乡下带了好些新鲜的菜蔬来,你近日吃得腻了胃口不好,正好叫厨房里做些清淡的给你。” 芸娘点了点头。月贞窥她一眼,把腮吹胀起来,“我今天瞧见文四爷,忽然觉得他长得有几分像鹤二爷。” “你看走眼了吧,那两个人哪里像?”芸娘好笑起来,也是闲来无趣,拿个话头来议论,“那两个人身量虽然一般高,但一个静一个动,一个从容一个伶俐。还有啊,一个清高得要不得,一个又过分谦卑。“ 还有什么?芸娘想不到了,也懒得再去想,与她不相干。 月贞思索一阵,跟着点头。一时也理不清,只是仍然在心里将了疾作为一个男人的标尺,大概是因为她经历的男人就只他一个。 次日下晌这杆尺就与她一桌相对地坐着。 因为请了戏,戏台子设在对面廊上,这厢是一间小花厅,错落着放几张八仙桌,只三方坐人,前头空对着几扇敞开的隔扇门,好看戏。桌上各色精致菜肴果品,桌底下皆设熏笼,小厅内暖烘烘的空气被嘁嘁的说话声胡乱搅动。 尊琴太太吩咐,孝期内,不许锣鼓大作,只用些笙笛箜篌琵琶伴奏。请的是苏州班子,唱的昆腔,苏州话与杭州话通一点,又不大通,所以大家也只是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但听腔调,总觉得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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