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州城已是深夜,知州府内除了偶有衣料摩擦的声音,再无半点声响。 燕三娘则扶着额角,眼睛微微阖起,另一只手指敲打着桌子,等听到外面有了脚步声,才收起手来。 怒州城内,马蹄风疾,段沐宸和阮萤初来到怒州,从空荡的怒州街道上一路奔向知州府。 马上阮萤初侧头,看见段沐宸咬破的嘴唇,来的路上段沐宸把披风给阮萤初包住头和身子,更深露重,气温寒凉。 但段沐宸平时身体不会如此脸色不佳,阮萤初看在眼里,她盯着段沐宸勒紧缰绳的手,缠布血色更深,阮萤初轻柔地问了句:“王爷可还好?” “快到了,前面就是知州府。”段沐宸的语气如常,是要阮萤初放心,他并无大碍。 可事实他自己知道,掌心的疼痛感已经麻木,往上攀爬的酸软无力直接嵌入到胸口位置,他握住缰绳的手攥紧,看见知州府,再有他信任的人在,他才不用顾虑倒下时阮萤初的安全。 知州府门口,迎他们下马的将士禀明府内情况,段沐宸往前,阮萤初跟在身后,看段沐宸把腰间佩剑一个回旋划过钢针毒盘,朝门框中缝刺入剑锋,剑应声落地。 门打开来,里面众人一看是段王,两侧排开空出一条路,阮萤初马上注意到被顾中哲揽在怀里的池姐姐,她跑到跟前,得知池月瑶只是中了迷香睡醒就好,松下一口气来。 顾中哲忧心忡忡看着段沐宸:“段兄他,怎么来了?” “是王爷找到我的。”阮萤初答,不知顾中哲问的是另一回事。 他放下池月瑶靠在软塌上,让嫂嫂帮忙照看,去到段沐宸身边。 此时燕三娘拍手站起来:“段王来了,这下人就齐了。” 燕三娘拿掉昝利和昝松嘴里的布块,抓起两人脑袋上的发髻,强迫他们抬头看清下面:“好好看看,你们最恨的人也在,不是要问我为什么吗,我燕三娘怕麻烦,叫来要听的人一起说说。” 台上的顾三娘外后拽着昝利和昝松头发,说起来。 十年前,花燕是里州城郊一户山民的女儿,昝利随昝松搜刮摊贩收取保护费后,路过花燕家门口跟花父要酒喝,实际是抢。屋子里的花燕取来酒,昝利连酒带人掳走,当时的花燕和城内的货郎已经定亲,但无论花父怎么解释求他们放过女儿,昝利和昝松都不松口。后来为了救女儿出来,花父和未能和花燕成亲的货郎潜入昝家救人,被发现后活活打死,花燕在当晚被昝利娶进门。 花燕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她在关她的屋内听见父亲叫她的悲切,心仪的货郎被打得奄奄一息,嘴里一声声还是她的名字,听着下黑手的人要把父亲和货郎的尸体丢进深山喂狼,花燕指甲掐进肉里。 那晚,她穿着红色的嫁衣进到昝利房中,她一定要给父亲和货郎报仇。 燕三娘指甲划在昝利脸上,用力到脸上很快有一条血痕,燕三娘诉道:“夫君说我听话,不吵不闹,奴家乖乖在夫君身边多年,夫君要想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奴家酒同夫君细细说来。” 昝利扭过头,又被燕三娘揪着头发仰起,燕三娘看了看段沐宸:“王爷说奴家苦不苦,苦啊,可都是为了今天。” 她狠狠咬重最后一句,接着一桩桩揭露:“昝家痴心妄想要做西南霸主,做镖局走商贸,靠的是官商勾结,垄断产地,这个盒子里都是来往的证据。” 燕三娘搬出昝利身后的一个盒子,放在桌面上朝段沐宸示意后,继续说:“昝家坏事做尽,强抢民女烧杀抢掠,手下数不清的人命,我不过是把他们的夙愿提前呈现出来,段王也看到了,他们要谋反西南,是自不量力。” “昝利,你口口声声说最爱我,我呢,我恨死你了,每天我都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又觉得太便宜了你,你不是要知道为什么,那我告诉你。” 燕三娘吐了口水在昝利眼睛上:“我三次怀了你的孩子,三次没生下来是我故意的,为什么那些女人要装疯心甘情愿等待被你赶走,是我为了救她们离开,为什么偏偏放火烧山时消息走漏,是我给段王递的话,为什么要夫妻同心骗你进去大牢,是我都是我,我要昝家永无翻身之地。” 昝利的眼睛瞪得要掉出来,却被气急到说不出半个字,传言都说昝利为了燕三娘赶走所有妻妾,是娇娘俘获了土匪头子的心窝,如今昝利瞠目结舌,嘴唇止不住发抖,不断重复着:“你……你……” 然而并没有下文,燕三娘还觉得说得不够,松开两人的头发:“你们父子二人做的孽死了都还不干净,我要说的都说了,要报的仇也报了,思念的货郎也该和我见面了。” “不好。”段沐宸抽出刀鞘要打掉燕三娘手中的药瓶,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药瓶和刀鞘一并掉落,燕三娘已经服下毒药,转瞬间倒在地上。 一旁的卫忠上前查看鼻息,朝段沐宸摇头,随后把桌面的盒子带到段沐宸面前。 燕三娘说这些话时,昝利和昝松一个气急败坏,一个仍旧一言不发,直到盒子打开,昝松抬起眼皮掸了一眼,认命地低下头,昝利呆呆看着倒在脚边的燕三娘,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段沐宸只拿起几页书信,字迹他都认得,是里州知府亲笔,这一箱子货真价实的证据,应是燕三娘十年间有心收集来的,昝利自愿被抓进牢中,就是等着燕三娘来一出声东击西。 没想到身边人是最恨他的人,燕三娘把昝家的暗贼借着这次谋反全找出来,又用昝家的钱财买了米粮棉衣,用招兵的方式发给怒州灾民,她花光昝家的钱,杀尽昝家的子孙祸害,最后一刻留下昝利和昝松,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又毫无办法。 扣上盖子,段沐宸发令:“拿下反贼,送往里州待审。” 高台处两个灰青着脸的丧家之犬,任由卫忠和卫义带走。 ◉ 第40章 闹剧收场,段沐宸看着往外撤走的将士,一把抓紧顾中哲的手臂,在顾中哲要伸手来扶他时,段沐宸吐了口血,倒在顾中哲身上。 “段兄。”顾中哲把段沐宸手臂挎到自己背上,张宗看见情况不妙,上前从顾中哲手里接过段沐宸。 张宗背起段沐宸往外走,顾中哲看见阮萤初惊慌站起来,她断断续续一边看段沐宸一边说:“你来照顾池姐姐,我去……我去看看王爷。” 阮萤初追着张宗脚步,顾中哲去到池月瑶面前,池月瑶已经朦胧睁眼,看见是顾中哲,池月瑶问:“萤初妹妹没事吧?” “没事,你醒了就太好了。”顾中哲扶起池月瑶,他们赶去看段沐宸,顾中哲在池月瑶的话里一问一答,池月瑶知道了事情大概。 段沐宸被送到马车内,随行的士兵里有擅医术的人,跑来给段沐宸扎针止疼,但能做的仅此而已,小士兵连忙跪下,坦言王爷病情危急,要赶快去找医术高明的郎中。 顾中哲赶来喊话:“我知道找谁,快驾车回里州。” 找来的马车就一辆,段沐宸睡在软塌上,阮萤初和池月瑶在车内,顾中哲情急之下赶下车夫前去驾车。 和刚刚不同,阮萤初此刻知晓了事情原由,原来段沐宸寻找王志时受奸人所害,本就是重伤,还不顾郎中嘱托跑出来救她们。 放血刮毒,这该有都疼,阮萤初想一下都心惊肉跳。 她看着段沐宸,他闭上眼时,没有平日里那股冷傲,眉眼俊逸,鼻梁像一座小山,阮萤初迷了眼,这时的段沐宸有些让她心疼,一路上都没听见他哼声伤痛,现在这样静静睡着,什么东西就碎了一地。 “都这样了,还来救什么人?”阮萤初别扭说了气话,池月瑶拍了拍她的后背,知道她是觉得内疚了。 池月瑶轻轻说道:“他想着要救的人,是你。” 阮萤初沉默了好久,没有回应这句不似调笑的调笑,而是在池月瑶快忘记说过这句话时,阮萤初说:“我知道。” 马车踏上一段颠簸小路,阮萤初侧过身子,用手挡在段沐宸额角两侧,再有晃动时,脸颊就贴在柔软的掌心上,不会被马车的挡板碰撞。 池月瑶低头笑了笑,她的萤初妹妹看起来是想通了和段王的事情,知道了段王的心意,不再用薄情深情的法子试探,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动摇阮萤初要走的心。 阮萤初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突然觉得以前是她想的太孩子气,总觉得她和段沐宸之间是夫妻,段沐宸讨厌她和喜欢她,阮萤初都不乐意,比较起来只能选段沐宸讨厌她。 但在车内,阮萤初想的是她和段沐宸互相不喜欢彼此,段沐宸为人刚正,豪情仗义,对百姓对亲友都关怀有加,即便他们这样的夫妻关系,段沐宸也在尽力保护她到这个份上。 那么,他们可以不是恩爱的夫妻,却可以是有情有义的朋友。 段沐宸这样的朋友,阮萤初认为够格,在里州几个月的时间,经得起她各方面的考验。 一旦认定朋友的说法,阮萤初内疚中的别扭没了,她关切她的朋友,把手挡在前面也光明磊落。 从怒州出来后天光见明,赶到里州快接近正午,是个阴绵的日子,太阳没出来,蒙着一层灰沉沉的雾。 顾中哲找来的郎中,是从冲州赶来的,阮萤初瞧着竟有些眼熟,后经顾中哲介绍,才知晓为何眼熟。 因这位薛郎中是京都圣手,阮萤初小时候曾和薛郎中有过一面之缘,治好了她的咳疾,印象中薛郎中那药香甜似糖膏,阮萤初唯一一次痛快吃药的时候,就是薛郎中开的药方。 不知道顾中哲是如何找来这位薛神医,听顾中哲和薛神医的对话,两人熟稔,没有过多寒暄,薛神医道:“我这侄儿火急火燎让老夫舟车劳顿,老夫去看看病人。” 阮萤初多看了两眼顾中哲,清风引着薛神医去到床榻前,清风步子很快,又不敢催薛神医快走,来回跑着,眼圈憔悴,把薛神医逗笑了:“这么多人为段王着急,都走都走。” 薛神医指了指阮萤初:“这位小女子来带路。” 比起急成一锅粥的清风,顾中哲和池月瑶心事重重的脸色,阮萤初是里面看起来最平静的人,她的着急在马车内安放的很好,不在脸上,在心里。 其他人止步在回廊处,阮萤初坐过来,带着薛神医过去,身后人听不见的距离,薛神医悄悄讲:“我是选最担心的人来,没错吧。” 阮萤初低头,她在一路上推翻了池姐姐教她的那套道理,当下是要向对待知己友人一般来真诚面对段沐宸,她不需要假惺惺的在意段沐宸。 所以薛神医说对了,她担心得不行,在脸上高扬的姿态下,阮萤初反倒平静下来。 那是因为,她害怕了。 薛神医捋了捋胡子说:“王妃不必担心,老夫的医术信得过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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