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事者都上赶着往谢忱跟前去道贺了——女儿叫官家看上,不日就要成为内廷贵眷,您谢公假假也算半个国丈喽! 这等缺心眼儿的玩意儿,也不知道如何还叫他混上了个不小的京官。谢忱一早上赶跑两个,蕴了满肚子火,实在忍无可忍,没再犹豫,直接往御前去求见。 官家没叫他等太久,空下来便宣了谢忱觐见。官家今日瞧着心情不错,客气叫了免礼,又赐座,没等谢忱说明来意,还先开口了,“朕闲下来时,略逛了逛谢卿这园子,真见识到了不少有趣之处。就说各院的名字——是谢卿亲自题的么?” 谢忱耐性应是。官家恬然坐在那儿,随手抓了件金累丝松石手串,在手里摩挲,絮絮道:“有处叫‘天容海色’,有处叫‘云散月明’,有处叫‘定惠松风’......”又信手朝地下一指,“这处院子,原先是谢卿住的,是叫‘阳羡溪山’。” 不是问询的口气,谢忱不明所以,凝眸朝官家望去。只见官家朗然一笑,“‘阳羡溪山’,原来谢卿志在此处么,那好办。也是巧了,朕在阳羡恰好有个庄子——其实也不是朕的,是周家的祖产,打先帝传到了朕的手上——庄子里头田产不薄,既然谢卿有此志,朕便将那庄子赐给谢卿,如何?” 谢忱大震。阳羡溪山,这里头有个说法,原是从苏东坡的典故上头来。“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说的便是东坡致仕归隐后的愿望。 归隐田园的闲情逸致么,天下读书人都爱吟上两句,谢忱爱东坡,用来题名宅院,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下却被官家拿来做文章——赐阳羡田?哪是赏赐,就差直说您快别干了,赶紧归隐吧! 谢忱本不是官场中人,那就是隐退商场,赶紧将谢家交给朝廷的意思。哪有这样的?强取豪夺女儿不算,还要来强取豪夺他的家业么! 谢忱几乎以为是自己会错了意,斟酌着还要问话,官家又笑吟吟添上一句,“谢卿的女儿若不愿意跟朕回宫,便去阳羡陪着谢卿颐养天年吧,想来陪在谢卿身边,总该称心如意了。至于谢家......” “朕在户部另择贤能,替谢公看着家业,年年自会将账目报到谢卿手上,该得的银钱,一分也不会少了谢卿的——这样如何?” ...... 无耻啊! 谢忱已经彻底折服了。这说的还是人话么?这是明晃晃的威胁啊! 女儿不愿意入宫?也行,就把谢家交出来,你俩就去阳羡安生呆着吧——是要家业还是要女儿?自己选一个——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谢忱快气懵了。天底下还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么?偏偏还是天下之主。 心中一片荒凉,先帝啊先帝,您寄予了无限厚望的太子,就是这么个手段阴损的人,您一世英明,最终竟败在了这样至关重要的事上。 作者有话说: *苏东坡《菩萨蛮》
第66章 谢忱没料想情形会变成这样。 他对周家是有感情的,当年追随先帝,不只有共同利益趋势,更是乱世中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 也因此,官家于他而言,是君王,也是故人之子,更是承袭了旧日里他与先帝对天下昌盛构想的无限希望。纵然后头他慢慢觉出些异样,官家与先帝政见皆不同,可近日近距离感受,才意识到,原来不仅政见,还有心智、品性上,官家与先帝,竟是背道而驰到这个地步。 谢忱惨然一笑。真是不该,君臣之间,哪容得下什么浪漫色彩?他与先帝之间的情意是万里挑一的异数,还留着那份执念,是他天真了。 蹚着乱世硝烟打拼出天下首屈一指家业的人,不可能真是个善茬。前两日官家的试探、打压,乃至重击之下,谢忱都只得勉强腾挪,硬不下手段真刀实枪地反抗,实在是过不去先帝那道槛。眼下既已顿悟,情感上再没顾忌,反倒能放开手脚筹谋。 谢忱定下心神,淡然道:“倒不劳官家费心。草民在阳羡也有不少田地,真要颐养天年,哪用得着官家私产,草民自己必能安排妥当。只是眼下还不是挪地方的时候,草民还想在余杭城看几年。至于草民的女儿,这几年理家理得不错,草民知道她,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想来也没有撂挑子就走的打算,中京城她应当是不乐意去的,暂且先这样吧。” 谢家巨富,还差官家一个庄子的赏赐?话是这话,可官家也不是真为了赐田,谢忱却跟他装傻,口气还颇为针锋相对,谢郁文入宫的事儿,听上去也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官家很不称意,掌间的手串“啪”地往案上一甩,霎时冷了脸,“朕前日说了,朕之所求,不过是想与谢氏同心同德。朕一片诚心,却不想谢卿这般油盐不进,真是令朕十分失望。” 真好笑,变着法子威逼,这叫一片诚心? 口蜜腹剑地睁眼说瞎话谁不会呢,谢忱不是那等人,可有样学样,下坡的路走得顺极了。他连连摆手,“嗐”一声道:“官家这话言重了。您是天子,承天命继道统的圣主,圣心兼怀四海,天下万民哪个敢与您称‘同心同德’!草民亦不敢,不过是在微末处还有些用处罢了,上为国朝,下为子女,还想尽分力气,实在不忍心这时候就归隐逍遥去了,官家明鉴,草民绝没有不敬的意思。” 满口没几句实诚话,谢忱慢慢摸出些门道来,越说越起劲,“旧日天下大乱,草民追随先帝多年,说句大不敬的话,草民算是看着官家长大的。而今官家御极,河山繁盛,草民是打心眼里开心,崇敬欣慰之感非言语可表。海晏河清,四海升平,这也是先帝与草民所愿,官家若有用得着草民的地方,您只管开口,草民若有襄助之力,定然万死不辞。” 谢忱忽然松口肯为朝廷所用,官家大感快慰。自己所求不就是这个么?好话歹话说了这样多,终于磨得他妥协了,何必呢?早点醒悟多好,真当胳膊能扭得动大腿么。 官家正要发话,却又听谢忱道,“只是官家,您不知道,草民打从引家搬上鸣春山这处园子以来,就再不过问生意上的事了,全权只交给小女与手下的亲信去办,到今天,竟是连家里究竟有些什么营生都不大清楚,具体事务上的生意经,也怕是都赶不上趟了,这些门道,都得问小女。草民呢,镇日里尽作些诗书上的文章——不怕官家笑话,而今草民看账册看上两眼就头疼,倒是辑佚编书的事儿没少干,尚书注、三家诗,现如今也算小有成就。草民还想着,待定稿成书了,便进献馆阁,也算是千古艺文的复兴。盛世修书嘛,官家定然欢喜......” “行了行了。”官家不悦地打断谢忱。他听明白了,谢忱哪是醒悟了,这不就是换了个思路捣浆糊!一味推说自己不管事儿了,逼得他想拿谢忱在江南路地界上当刀使都不成。 ——我搞不来,您得和小女打商量,什么,您想让小女入宫?那江南路吃富户给朝廷薅银子的事儿,小女就帮不了您喽!两头您不能都占着,要哪样,您看着挑吧。 谢忱大约是这么个意思。 官家的心情一言难尽。谢忱这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么?他让谢忱选是交出谢家还是交出谢郁文,谢忱倒好,一篇鬼话滴水不漏,反手倒给他丢了个两难的题。 官家黑着脸冷哼了两声,有气难出。不过好在不算完全没进展,银钱上的难题丢回给了他,可出面挣人心的差使,总算有了愿意出力的意思。 官家勉强扯出点宽和的笑,“朕一早便知道,谢卿文采学问极佳,修书这等小事,怕是埋没了谢卿高才。巧了,朕手头有桩差使,正愁找不到人手去办,见了谢卿,朕倒觉得没有更合适的了。” 谢忱挺受宠若惊的模样,问是什么差事。 官家道:“江南路人才济济,可出仕入朝的却不多,朕向来深以为憾。恰好此番南巡,朕便打算择日加行一场科试,凡江南路、东海国有志之士,不论出身,不论功名几何,皆可应试。此事朕前日与江南路官员议过,已着手布置开了,而今朕只斟酌任命一位主考官——谢卿才高,又深得江南路人心,担此职再合适不过。若有谢卿为提举,出面号召士林,朕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此事谢忱早听说了,官家有此想,他也不意外,不外乎是借他的脸面替国朝背书,谢忱不算反感,这本也是他打算拿来与官家谈判的筹码。 这筹码很不够,大约还不够官家塞牙缝的。可没法子,臣下与君王对垒,哪有什么胜算?少有的一点筹码得攥得紧紧的,扛到扛不住了挤一点儿出来,直到柳暗花明的时刻。 谢忱又露出点为难的意思,自谦推让了好几回,终于勉为其难地应下了。官家也不戳穿他,惺惺作态地显出欣喜神色,当场传来待诏翰林,颁旨赐了谢忱一个集贤馆客卿的虚衔。 最后也没人提谢郁文入宫的事,谢忱只当是暂时稳住了官家,官家却有自己的想头。 谢郁文他是不会放手的,谢忱既不乐意,那就慢慢来,索性就模棱两可地给谢忱吊着点儿希望,好从他手上换出更多的东西。 谢忱受衔集贤馆客卿、兼领召试主考官的旨意很快在江南路传开了,谢忱还特地上余杭城里的书院去了两回,做足了替国朝宣扬皇恩浩荡的架势。效果真不错,没两天,江南路考生的预选文册纸片似地递进余杭府衙,崔通判一天好几回着人往鸣春山上送。 人才济济,最高兴的自然是官家,一连好几日天天见笑脸,都不再想着来寻谢郁文晦气了。 谢郁文冷眼瞧着,私下里和陆寓微犯嘀咕,“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我怎么瞧着官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呢,爹爹拉下脸来替朝廷卖个好,官家就心满意足了?不能够吧。” 陆寓微深以为然。往常他是不爱费力琢磨官家心思的,只管把三司副督使的差使办好就算完了,左右官家倚重他的地方不少,他对官家却无所求,心中坦荡又无可替代,朝野上下大约是找不出第二个似陆寓微这般的臣子了,地位真是稳如磐石。 可眼下不一样了。赐宴那晚官家对谢郁文做的事,是个过不去的坎儿,陆寓微再找不出从前事事不关己的泰然心性,再看着官家,也越发瞧见帝王心术的险恶。忠臣孝子的崩塌只要一瞬,往后再垒起来的,层层叠叠都是君臣角力的犹疑算计。 陆寓微颔了下首,沉吟道:“趁着这几日官家心思在别处,顾不过来那许多,我们还是要早做打算。” 话是这么说,若真能有什么万全之策,他们还至于愁苦着这许多天么?这事关键只在圣心,官家想她入宫,是钳制谢家的意思,既然如此,纵使她谢家再讨好卖乖,给足了好处,也不见得官家就能放过她——有人会嫌钳制的手段太多么?眼前的姿态做得太好都没用,还能有有什么比将她明明白白牵在身边,更能叫官家放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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