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生意上的事,谢郁文脑袋转得比谁都快,谢忱没说完,她就算出笔大致的账。确实是一本万利的事,可这远不该只是银钱上的考量。 她没把握,犹疑道:“爹爹,您说的这些,可不是小打小闹,多大的动静啊——何况官家所图谋的,定不止盐务这一样,您打算全来个阳奉阴违?江南路上下多少双眼睛、多少张嘴,天再高皇帝再远,您又能瞒多少时候?” 越想越不妥当。顿了顿,谢郁文好言相劝,“不是我不乐意做。爹爹,您想想,这该是我们谢家做的事儿吗,这该当是朝廷的职责!若叫有心人摸出了眉目,一道奏章就可以定我们谢家谋逆的罪。爹爹,您这些想法,直接向官家进谏多好?犯得着绕这样大一个弯子,留人这么大的口实吗?您向来避世,这么干,您真舍得啊?” 谢忱苦笑,“你当我不想直接让官家这么办?早借着崔通判的口,探过官家的意思了,没法子,官家不愿意。” 也是。谢郁文嘲讽一笑,“真要这么办,给了商贾多大的腾挪空间?我算是瞧明白了,而今这位官家,心中真是有野望的,但可不是做什么名垂青史的圣君,他要做古往今来手中权力最大的天子。” 大不敬的话,谢忱却一味沉默,并不置可否,也不制止她。 谢忱捋着一点儿灰青的胡茬,好半天,才一字一句地道:“话说回来,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谢家有实力控得住局面,能对得住江南路百姓,对得住认真讨生活的人,我问心无愧。官家要谢家做他手中的刀,谢家大约是逃不掉了,那行。只是这把刀,并不听握刀人使唤,它有自己的想法——我只是想让官家知道这个。” 谢忱凝神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头,“两三年的功夫,足够让江南路面貌一新,到时候大局既定,用不着谢家再争什么。百姓有眼睛,朝野上下有眼睛,官家还能逆势而行?” 谢忱瞧了眼谢郁文,见她面色凝重,不由放缓了口气,“葭葭,你也别想得太多,听着细务浩繁,实际落到谢家头上的事并不多。真要费心的一样,便是替府衙将账做平了,剩下的就是将眼睛睁大,留心着各处动向,盐务细处用不着操心,大势上不出错就成。你事情多,这些有爹爹替你看着,你放心。” 谢郁文还是忧心忡忡的,“爹爹,我是怕费心么?您细想,不说后头千头万绪的事,只说最开头,那是与崔通判打个商量就能顺当做下去的吗?您起码得拿捏住了江南路转运使吧——江南路转运使张昉,这人连我都知道,天字第一号天子门生,官家的奶兄弟......” “张昉他爹前天夜里去世了,”谢忱面无表情地打断她,“今日张昉就得上表丁忧,三年的时间,足够了。官家的亲信都在中京城里分不开身,江南路没人了,就剩个崔通判,官家近来很看得上他,即便不授衔,多半也就由他话事。” 简直是九死一生的境地,看似凶险,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万全的法子。谢郁文也干脆,很快转过弯来,咬咬牙道:“那行。既然您都想好了,朝局上头的事,我自然是听您的。只一样,往后您可别躲懒,这样大的场面,我一个人支应不过来。” 谢忱没好气,“你这丫头,我几时躲懒了?” 谢家的出路,像是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两人心上,眼下既议定了,虽前头仍有着千难万难,但一切都有了主心骨,力气有处去使,忽然间反倒生出无限希望来。谢忱与谢郁文一时都觉得松快不少,说了两句玩笑话,又议起往下的筹备。 谢忱道:“近日你闲着,索性别常在鸣春山上戳在官家眼窝子里了,去余杭城里联络联络几个盐商,先与他们通个气。”斜眼朝谢郁文睨了一眼,“有陆寓微在,你应该来去自如吧?我就不操心了。” “那自然,”谢郁文点头点得甚至挺自豪,“陆大人掌殿前司兵马,禁军都听他的。” 德性!看女儿全心全意信赖着别的男人,谢忱不习惯,泛起点儿酸涩。行到门上刚要走,又想起点什么,转过身,哼哼了两声,“叫那小子什么时候来见见我,我还有话要问他——你让他别得意,当父亲的还没点头,这事儿没定呢。” 全天下能传唤三司副督使的人真没几个,他谢忱原也没这个口气。可现在不一样了,那小子要娶他女儿啊,那还不得赶紧的,给天下兵马统帅收收骨头? 陆大人和谢家小娘子情意绵绵的消息,最上心的一个是谢忱,当即就找上门来了,官家那头,却丝毫没动静。谢郁文与陆寓微心中犯着嘀咕,暗自朝“阳羡溪山”盯了一天一夜,却始终是风平浪静的。 “这不像官家的性子啊,”谢郁文窝在陆寓微怀里,蹙眉道:“他越不发作我越慌,唯恐他隔两天就要闹一出大的。” 现如今,陆寓微跑藏书阁已经跑得熟门熟路,掩人耳目的路数越发熟练。虽然两人已经算是过了明路,可天日昭昭,总往屋子里凑在一处,叫人在别后议论起来,吃亏的总是姑娘家,所以陆寓微很谨慎。 他掂量着官家的心思,顺手在她脑袋上一下下安抚,“南巡在外,官家身边没什么得力人,能闹出什么大的?你且别忧心。” 果不其然,又过了一日,官家便宣了陆寓微到御前。 陆寓微很镇定,将手头的差事回了话,便垂首静立听示下。官家听罢,淡然说知道了,又赐座,像是要长谈的模样。 陆寓微心中一凛,谢过恩后正襟危坐,正等着天子丢下雷霆之怒,却听内侍进来传话,说太医院院正到了。 陆寓微错愕不已,官家既宣他,又在这时候传太医?一时踯躅着进退两难,却听官家悠悠出声,“不妨事,你且坐着,很快就完了。” 陆寓微不知官家是何用意,只好应是。坐下来又问道:“官家圣躬有恙?” 官家抚着左肩,略略扭动两下肩头,不咸不淡地一笑,“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前几日夜里叫人给咬了一口,下口深,至今没好,昨日里没留神,张了两下弓,竟还渗血了,便让太医来看看,就是用点金疮药的事儿。” 陆寓微满头疑惑,不知道说什么好。官家的肩头叫人给咬了?这算是什么荒唐事!谁失心疯了没事去咬官家...... 等等,前几日......夜里? 陆寓微目光霎时一冷,惊怒之下,“蹭”的一下立起身来。 前几日夜里,还能有谁! 官家竟叫他来看这个?
第68章 内侍领着太医院院正进到御前,请官家移驾。官家一撩袍子,顺从地踱步到南窗前的围子塌上坐下,朝一旁略扬了扬下巴,示意内侍来替他宽衣。 内侍轻手轻脚地侍候官家褪了半边龙袍,太医上前来一瞧,神色立时变得很古怪,“敢问官家……”飞快往龙颜上觑了眼,“这是何日留下的伤口?” 官家目光却落在陆寓微身上,饶有兴致地掰着指头,“有三四日了。受伤的时候,正好是鸣春山上大宴的那一夜,程院正有印象么?” 程院正诺诺应声,接过内侍递来的巾子仔仔细细净了手,告一声罪,才上手往那伤口上抚触了两下,仔细检审。完了弓身却行,隔着丈余观望龙颜气色,又间或问两句官家的饮食起居。 程院正肃立着回话,“官家这伤口虽深,可创口不算大,又齐整,绵延三四日不愈,实乃因内燥的缘故。时值燥令,臣观官家唇口干燥,躯干略有浮肿,若不紧着调理,内燥伤及肺气,便难办了。” 斟酌片刻,往案上写了方子,双手递陈官家,“好在眼下的症候可大可小,外伤上敷两日伤药便没大碍了,臣再开个内调的方子,官家先服三帖,这几日需得平心静气调养,待三日后,臣再来替官家诊视。” 程院正是医者心,尤其给帝王瞧病,慎之又慎的总没错,三分症候都要说成八分,防着往后要出了岔子,总不是自己这个太医无能,没能紧早瞧出来。 官家却没太当回事,传太医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耐烦理会那些掉书袋的说辞,随口一应,又切切问:“伤着那晚朕饮了不少酒,有影响没有?” 这不是废话么!程院正一愣,“内燥最忌饮酒,官家切不可贪杯误事......” 官家浮着点轻薄的笑,又道:“这两日江南路进献了不少野味,朕一连好几天光吃鹿血獐子肉。” 这是在耍他玩儿?程院正目瞪口呆,“......那可不兴吃,官家需得清淡饮食,近几日少沾荤腥。” “朕还夜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这......不太妥当。夜不能寐,便致气血失和、阴阳失调......臣再给官家开一剂安眠的汤药。” 官家一味戳陆寓微肺管子,实在痛快。其实不尽兴,可也懂得适可而止,气性大的兵马统帅,眼下就惹急了也划不来,往后的乐子就没有了不是。 便停了停,挥手示意程院正退下。 官家也不急着整理,示意御前的内侍先将伤药上一道,还特特将陆寓微喊到近前来问话,“这两日朕忙着看召试学子送上来的文册,有几日没见着陆卿,不过朕倒听人说了件趣事。” 陆寓微忍住了不去瞧官家左肩上那道暗红的伤口,可太显眼了,齐整两排牙印不住往他眼里凑。他双拳掩在袖口里,攥紧了又松开,要极力自抑,才能屏住了不朝官家脸上一拳砸过去。 官家的声音虚浮在耳畔,陆寓微艰难凝神去听,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官家没为难他,照旧敞着伤处,示意那内侍上完了药再轻轻扇扇风,百忙之中回过头,真是一副听见趣事的松快样儿,“朕竟不知道,陆卿原来与谢郁文那丫头有渊源?怎么,是先前在余杭城里相熟的,还是更早就与谢家有往来?” 这是要开始算总账了。陆寓微早料到会有这出,他实际也等着看,甚至隐隐有些期待,往后的路该如何走,这就要见分晓了。 虽然眼下的情形是他万万不曾预料的,不过道理都能想明白,官家整这些幺蛾子,不过是要恶心他,要乱他心神。 其实结果也已经不言而喻了,官家果然没打算就此放手,不然也不会是这个路数。可官面上的话还是要说,陆寓微定下神,深深吸了口气,将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 “回官家的话,南巡路上,臣受命跟随梁王殿下先一步入余杭城,也是机缘巧合,头两日殿下在谢家酒楼中闹事,正好遇上了谢小娘子,臣这才与小娘子认识了。后来又因着东海王世子之事,几回与小娘子来往,一来二去,便相熟了。” 他说得平铺直叙,可陷在回忆里,不由自主还是带出了分柔情,“小娘子小小年纪,便能在余杭城中独当一面,巾帼不让须眉,臣十分佩服。佩服之余,心中渐深倾慕,这才......” 官家侧头细听他说故事,笑意潺潺的,眼底却慢慢泛起寒光,”好得很,当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不知不觉间,朕竟还当了一回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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