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郁文边说着,边泰然将那文书又装回实封里,末了端正搁在官家眼前,“若耽误了国事,民女罪过就大了去了。御前文书民女还是不窥探了吧,求官家饶过我。” 官家气咻咻瞪她,眉眼拧成一团,“谢郁文,你长本事了?哪来的胆子违抗圣意?” “民女为官家着想啊,”谢郁文还是那不走心的样儿,放完了文书甩甩手却行两步,“官家何必强人所难呢,知人善用才是明君,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官家沉下脸来,“谢郁文,你犯不着明里暗里讽刺朕——强人所难,朕不许你嫁陆寓微,你心里怨朕是不是?别来这套,以为忤逆两回圣意朕就不耐烦看见你了?谢郁文,你死了心吧,哄朕收回成命,门儿都没有。”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呢,谢郁文终于笑不出来了,觉得困惑。她原没那个意思,官家偏能听出讽刺,敏感多疑,又喜怒无常,这不是人到中年才有的毛病么? 这茬没法接,谢郁文侧头消化了半天,只得寻旁的话搪塞他,“官家,民女与您打个商量行不行?” 官家余怒未消,还想叱她,可那双静水流深似的盈盈妙目冲他眨巴,生生怼着他将话咽下去,阴着脸憋出句何事。 “您别老这样直呼民女名字成不成?虽说民女贱名,打您嘴里说出来就和镶上了金边似的,可民女听着实在惶恐,回回都要抖三抖......既然民女要随官家微服建州,一路上难免与官家打照面,民女只求官家开恩,”她思忖着,“官家称民女‘谢氏’便成了。” 官家每回直呼她名字,谢郁文真是觉得别扭,恨不得将耳朵堵上,浑身透着不舒坦。按说不该这么矫情,可也正如官家所言,她存了份放肆的心思,若能将官家惹恼了,一路上只当绑了个人质,没事别像眼下这样寻她消遣,那也算是意外收获。 官家直叫她说得一愣,匪夷所思地问:“怎么着,朕喊你名字,你还委屈上了?”说实在话,直到她提起这事儿前,官家自己都没意识到原来一直在直呼她闺字,要说不妥当,是有点儿,可谁让她闺字这样出名,还是他的错了? 他冷笑,“你可着满朝去问问,朕几时耐烦记得一位臣工家的小辈名字?朕叫你名字你该当是荣宠,你倒还有意见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准便不准吧,谢郁文曼道了声不敢,便垂下首来肃立着。官家看她沉静不语那样,满心烦躁却愈盛,几乎要与酒宴那夜叫人下了药时不相上下。 虚火烧着五脏六腑,政事是办不下去了,索性撂开手。官家半个身子陷在圈椅中,恶狠狠盯了谢郁文两眼,忽然有些心虚,又调开视线,去瞧外头的深深浅浅的碧翠景色。 可也没心情,视线四下里溜了一圈儿,最后不由自主还是落在她身上。好在她低眉顺眼的,他再放肆都不会叫她察觉,否则自己这样,不知又要惹出她怎样奇怪的奏对。 要抒解只有一条方儿,可她在近前,还是他亲口不准她离开的,没料想竟是作茧自缚。正打算要说去更衣,谁知她竟然听见他心声似的,倏忽抬起头,巴掌大一张脸上扯出点儿轻灵笑意,“官家,民女求个恩典去更衣。” 他像叫人撞破鬼心思一般,唬了一大跳,胡乱摆手就由她去了,临走还记得传来两个内侍看住她,“不许乱走,不许与旁人说话,不许耽搁,完事儿了就回来。” 这就是圈禁啊!谢郁文笑得没脾气,转身的一刹,笑意就立时垮了。 她磨蹭了又磨蹭,可两个内侍看得紧,本来也在仍在官家的院子里,她压根儿没法递出消息,只好又不情不愿地回了御前。好在这往后,官家都没再闹她,容得她安生在角落里坐着,甚至还好心赏了她本书,好让她打发时间。 ......等等! 《三礼注》,这什么玩意儿? 让她看这个,不要一炷香的功夫,她就能去会周公。 官家自然是有心嘲弄她,在御案后头不时窥上两眼,见她恼火地将书册翻得哗哗响,心中终于有些畅意。 可没叫他得意多久,就见她书也不翻了,皱着眉头左顾右盼,不时抽着鼻子嗅两下,像只绒绒的小狗。 官家心有不祥预感,斜睨着她问,“谢郁文,你干嘛呢?” 她又往窗外眺,听他开口,甚至站起身来朝他的方向循了两步,小声嘀咕,“这也没见有石楠花啊......” 官家立时明白了,心头大跳,一时窘得几乎要坐不住。唯恐她再靠近,他只好虚张起声势,厉声喝住她,“谁准你动了?给朕站住!不许再靠近了!” 他声量忽地翻了两翻,谢郁文更见惊讶,到底没动了,可还是瞠目朝他望过来,“官家,您真没闻着石楠花的味道?奇了怪了,方才还没有的,一会儿的功夫打哪儿来的?这怪味道,难道还有谁拿它做香囊么......” 她还在那儿絮絮叨叨个没完,官家却快崩溃了,这辈子没叫人这样逼问过。她犹自不觉,一会儿功夫又纳罕问,“官家您热啊?怎么一下子脸红成这样?要不要民女替您宣太医?” 她是故意的吧? ......她一定故意的吧! 作者有话说: *清《朱批谕旨》,四库全书本; 前两天和今天都有双更,大家别漏看噢!
第76章 (二更) 这往后,官家便不愿和她说话了,谢郁文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忽然就叫官家不称心。 不是想着改进,免叫龙心下回又不悦——官家不理会她,她简直乐不可支。她是想熟练掌握这项无意间习得的技能,好在余下的旅程中发扬光大。 谢郁文在官家跟前萎顿了一整日,两顿饭都吃得没滋没味。 直到天色渐沉,更漏交了戌时,官家换了身便服出来,才开金口示意启程。 谢郁文惕然随侍,只见御前一位首领内侍在前头开路,打东稍间的边门上出去,悄没声息地就进了后山,绕过观景亭,斜拉里插上条不起眼的小径。 谢郁文就着朦胧月色留神脚下,这才察觉,这小径应当是近日方才疏开的,两侧芸芸草木齐小腿肚高,中间生生划拉出不过一尺宽的空隙。偶尔留下一两根枝木没砍尽,断口也尚新鲜,至多也就两三日的光景。 算算时日,正与官家发明旨令陆大人护送东海王世子回建州的时日对得上......谢郁文愈发不安,官家果真察觉出陆大人有异心么,可平白无故的,又是从哪里起的怀疑? “谢郁文。”她满脑子弯弯绕绕,官家忽然在前头喊她。她凛然应是,抬眼望去,月色正掩进黑云里,熹微一点光笼在天子身上,愈发显得他喜怒难辨,诡秘莫测。 谁知官家竟停下了步子,朝她伸出手。 这又是要怎样?她还在发呆,官家已经一把抓过她的手,出言却依旧不逊,“又在打什么算盘?天黑,走稳了,别这时候就给朕摔死了。”声音也像是蒙了层黑云,带了点儿朦胧,可也能听出浓重不悦。 官家大约觉得是在屈尊纡贵吧,可谢郁文叫他那一抓,浑身一激灵,猛地就将官家的手甩开。等回过神来,又连忙小意找补,“啊,民女打小在山野里扑腾,这点程度的夜路,断然不会走岔的,叫官家费心了。” 官家直被她下意识的那一甩手深深刺中。他难得发回善心,却叫她这样糟蹋,心情瞬间就坏透了,恨恨朝她丢了个眼神,转身走得飞快。 谢郁文连忙拔腿跟上。打小在山野里扑腾是她信口胡诌的,她哪走过什么夜路,更别说荒郊野丛里堪堪拾掇出来的小道了,她简直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小心,下一刻脚下就窜出来一条那个动物。 好在并没有。官家气急了走得飞快,转眼就行到了山脚下,赫然有车驾侯着。谢郁文惊魂未定,错眼前后打量,只见后头还有八个人高马大的精干禁卫跟着,牵着匹坐骑也是膘肥体壮。 这哪是微服出巡啊,谢郁文喘着大气,心头一边暗嘲。这造型,这护卫,这骏马,哪个还看不出来里头的人身份有异? ......哎等会儿。 谢郁文盯着那独一驾的马车,心头忽然漫上浓重阴霾。果不其然,官家三两步蹬上车,随后扯着车帘冲她瞪眼,“还杵着干什么?快上来,要朕亲自扶你?” 谢郁文把心一横,噔噔噔上了车。上回官家被人下了药后胡作非为的仇她还记账上呢,他要再敢乱来,她真敢废了他——左右他是偷跑出来的,半道上会声张? 她拣了离官家最远的地方坐下,可拢共就那么大点儿空间,实在也远不到哪去。马车缓缓开动,谢郁文绷直了胳膊腿儿,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透着戒备。可慢慢的,却发现吧官家似乎也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只自顾自抄着手闭目养神,她也就松散下来。 车渐渐行得稳当起来,像是上了官道。谢郁文闲得发慌,在官家面前也不敢真全无戒备,睡是不能睡的,只得将车帘扯出条缝儿,偷摸往外瞧。 也瞧不出什么,浓浓夜色深不见底,只有车前一盏悬灯,颤巍巍的火光照出平顺笔直的路面,像是永没有尽头。车前有两个禁卫开路,这场景立时叫她想起那回陆大人带她去南京府,共乘一骑官道上策马扬鞭夜袭二百里,那感触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说起来,那会儿陆大人还答应教她骑马呢,可两人都忙,后来又一桩桩一件件的,那样多事应接不暇,到了今天,他们连终身都订下了,竟然还是没叫她学会。 这事儿得记着......独自一个人想得愣怔,没留神官家不知何时睁开眼,正目不转睛地打量她。 官家见她半天没动静,不太痛快地出声喊谢郁文,“别看了。” 她吓了一跳,忙撂开手转身坐好。官家皱着眉头追问:“你想什么想这么入神?” 她摇头说没想什么,官家却冷哼,“想陆寓微?” 叫他猜着了,可这口气,就和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其实干他什么事呢?人拘着,心却由不得他。 谢郁文勉强敷衍他,“民女就是闲得慌,随便瞧瞧。” 官家又哼哼,别过脸去不看她。谢郁文忽然觉得这一日官家变了又变,中晌那会儿觉得他喜怒不定,和从前梁王那样一般无二,讨人厌里又掺着幼稚,眼下则又不一样了,老对着她不言不语,只打鼻孔里出气,老哼哼哼,那是什么?是小猪啊。 这么着不行,谢郁文想,一路去建州不知官家究竟什么打算,是要行疾行缓,可十天半个月总是逃不掉的,两人要一直这么剑拔弩张地相对,她再不走心,也得被他烦死。 虽然面对的是天子,天子还长她五岁出头呢,谢郁文仍自觉她才是更大度、更成熟的那一个。她决定主动缓和下气氛,好声好气地说道:“官家,民女有一事好奇,能不能向官家讨教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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