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也茫然,静默了片刻“嗳”地叹了声气,犹疑开口,“官家那个人......好像有些小心眼啊。让你住在陆大人府上,这是要有朝一日叫陆大人亲眼看着你从他自家门里出嫁,一去不回,从此成了官家内廷妃嫔么?好刻薄的心肠。” 谢郁文这才领悟到官家的深意。不过官家的刻薄寡恩,她早见识过无数回,这下也不惊讶,唯有叹为观止,“现在信我说的了吧?官家那个人心黑手狠,往后你能避则避,实在避不过了,也记着绕道走,千万别去招惹他。” 天下有几个人敢招惹天子的?也就是葭葭才有这个胆子。这话却没说出口,遥遥只想起第一回 见到官家的情形,兀自出神。 那会儿她还不知道官家的身份呢,寿昌城里他亲自下手替葭葭拔箭镞,她瞧了伤处,快狠准,非有成百上千次的经验,不能练成这样的手上功夫,人也和气,通身贵气的公子哥,却和声细语同她讲话,拜托她好好照应伤者。 这个么人物......怎么就能做出葭葭口中那些丧心病狂的事呢? 遥遥觉得费解。就好像面对同一样事物,眼中所见与手上的摸索却对不上号,两种感官的冲突那样强烈,脑子没法处理这样的情形,一定是有哪里出了错。 遥遥若有所思,“官家大约也是有些幼年的心结在,遇上过坎儿,身边却没人好好开导,才长成了这样的性情——惯会装样,却表里不一,乐意的时候千好万好,一旦认定了要同你杠上,那便要不留情面地往死里折腾,其实也是一种病。我曾经在寿昌遇上过......” 谢郁文与遥遥相识月余,算是看出来了,她是医者心,看谁都是病患,还就爱钻研心性与脑子里的那些事儿。在遥遥眼里,人的漫漫一生每一处细小经历都不是闲笔,一个人长成了好人或是坏人,总有这样那样的缘由,说来说去,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爹娘啦,家境啦,生活习性啦......各式各样的因成就了果,而每个人自己,反倒对自己长成怎样的品性,最无能为力。 谢郁文有时觉得这个表姐不是世间人,而是个看客,抽离在芸芸众生之上,时刻冷眼旁观。也并不是说她永远冷静理性,她当然也有自己的好恶情绪,只是她总能轻易便将理智与情绪分开,尤其是对病患的时候,只有探究,没一点儿批判。 遥遥大约会成为全天下最了不起的大夫,谢郁文想。可不是所有人都似她一般讲道理,对旁人就罢了,对官家,却不兴这样看。谢郁文不由提醒她,“遥遥,你千万别同情官家,那只会害了你自己。” 遥遥说哪能呢,“真龙天子,轮得到我同情?何况我也没机会同官家搭上边呀,不过觉得他是个疑难杂症,有些好奇而已,你别担心我。” 官家是个疑难杂症,这话倒不假,医不好,关键他自己还挺得意,压根儿不觉得自己有病。 马车在风雨里行不快,两人一路说话,慢慢也觉得精疲力竭,倚靠着静听潇潇雨声里帝都的市井烟火气。这一路大约行了快有大半个时辰,外头热闹的声响渐渐鲜明,又慢慢淡去,直到一点儿市井闹腾声都听不见了,马车终于停下来。 有侍从上前来掀车帘,大约是陆大人府上的管事,因为显见着客气了许多,执一把精美秀气的鱼骨伞弓身立在那儿,连这点细节都顾及到了,也不知得了陆大人怎样的吩咐。 管事开口请她下车,连称呼都不一样,“请小娘子移步——府里备了抬撵,您不必担心。” 多心酸,听人称她一句“小娘子”,都觉得悦耳动听。谢郁文朝那管事一笑,扶着他的手弯腰走下车,离得近了,才看清管事的面容,一时怔忡,“是您......” 谢郁文背诗文没造诣,可记数字、记人脸,都是一等一的灵光。这管事是熟人啊!那回她央着陆大人领她上南京府去料理薛昌龄的案子,当晚还在陆大人的南京宅子里借宿一夜,这管事,不正是南京陆宅里的那位么! 只是他怎么上中京来了,陆大人中京的府邸还会缺管事?谢郁文正疑惑,那管事温和一笑,轻声说了句小娘子好记性,却立时目视她微微摇头,示意她别再言声。 有古怪。谢郁文噤了声,只记在心中,却见那讨人厌的内侍又上前来聒噪了,“谢娘娘,臣得提点您一句,往后您虽在陆督使府上暂住,可同这府中人,还是保持距离的好。您放心,宫中自派了女使及内侍服侍您,您好生将养,只等着来日进宫就是。” 说罢,竟一副主人翁做派,大摇大摆就往陆大人府上进,行到门前,还回身傲然朝她一扬下巴,“走吧,谢娘娘,这大风大雨的,您身子骨弱,再吹病了,官家要怪罪,臣可不好交代。” 官家是打哪儿挖出来这么个讨人嫌的内侍来恶心她!谢郁文只想把那内侍的嘴缝上。可看样子,这内侍往后就亲自在这儿日夜看着她了,一时半会儿的,还收拾不得。 谢郁文只得提步往里走,不经意间侧眼一眺,企图在人群里找寻陆大人的身影,而他也正朝这边望。分明是他自己的府邸,可门前却叫宫里来的禁卫与内侍围了个满满当当,陆大人身边还亦步亦趋跟着一个,凝眸望着她,那样近又那样远。 果然是变天了。他们在遂安耽搁数月,就给了官家先机,想必官家已将陆大人府里上上下下都淘换了个干净,只留下宫里派来的亲信。 不过谢郁文并不担心。陆大人到底是这座府邸的主人,甚至曾是这中京城的主人——中京城的正经主子当然是官家,可高高的宫墙将官家围在天下最尊贵的牢笼里。悬在天上看脚下星星点点的人间灯火,恢宏之至,可细枝末节处却只能瞧个大概。 而陆大人呢,陆大人曾是这万千灯火中的主宰。殿前司、马军司、殿前司、京畿城门司、御都营、刑部大理寺京兆尹府守备,甚至再往外,整个中京路的州军布防......泱泱一座皇城,错综复杂的武装力量勾连成一张巨大、层叠、交错的网,看似捅破了一处,实则背后还有乾坤,依旧有令人窒息的力量。 没人能详尽弄明白,可陆大人心中有谱,分毫不乱。 还是那句话,这世上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中京城太大了,要堵住每一道隙口,耗费巨万,可反过来,只消找准一处疏忽,就能翻出天大的浪来。 先前陆大人是一时受挫,心情沉郁下难免想左了,眼下他渐回复气性,谢郁文便不怎么担心。此事确实难办不假,可这世上若只有一人能办到,那一定就是陆大人。 白日里两人自然是说不上话的,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可宫里来的人反客为主,替她挑了东首一个竹林掩映间独立的小院,里外里围得严严实实,连遥遥都不许同她住在一处,日常要见,可以,着人请来,但做什么说什么,都有人守着。宫里拨来的女使,泥塑似的木着脸垂着眸,大气儿都不喘一声,可心里定是门清儿,没一句话能她们逃过耳朵去。 至于陆大人住哪儿,她是没处打听,按说暗地里问遥遥也不是不成,可她也没问。若叫她猜,以陆大人的性情,以及上回她在南京府陆宅里简略的观察,陆大人多半连后院都懒得回,就宿在前头的书房里吧。 可入了夜,黑暗掩映下的宅邸,就大不一样了。上赐平昌郡公府,先帝又对这位麾下骁将爱若亲子,可着满中京挑了形制最豪阔、占地最广的一座王公旧邸,赐予了陆大人。可谢郁文白日里入府时一路略瞧了,这府邸大是大,屋檐廊顶上也能看出旧时豪奢的影子,只可惜陆大人心思不在这上头,懒得倒腾,只挑了日常能用得上的一小片区域略略拾掇,余下的大片地方就任其荒芜着。 白日都如此,雨夜里一瞧尤其瘆人,是以连宫里派来的那些内侍,上起夜来都不大走心,能躲则躲,满府密密匝匝的戒备看上去严阵以待,实际漏得和筛子似的。 谢郁文心中隐约有所感,才过了亥时,便当窗去焚她的安神香,照旧将窗子支开一条缝儿,她弯腰觑了眼,只见外头沿回廊一溜站了三五个女使。她犹豫了瞬,又往西行几步,隔着扇窗又焚了一炉,然后赶忙出门,往院子里站着。 果然过不多时,几个侍女挨个儿往廊柱上一靠,慢慢便睡沉了。谢郁文远远看着,心中一哂,果然是内廷调养的人,连睡着了,都错不得一点规矩,除了身形有点儿斜,腰杆依旧笔挺,不细瞧,还真看不出什么一样。 她又回屋子里坐着,等人的辰光总是特别难熬,隔一会儿便忍不住往门上望一望。原还当桌坐,不多时就支起脑袋,再不久,就挪到坐榻上去歪着,迷迷糊糊间真要睡着了,忽然耳边有人低沉唤了两声葭葭。 谢郁文一个激灵就清醒了,定睛一看,果然是陆大人。她雀跃地笑,伸手就环住他的脖子往颊上亲了口,“你果然来了!我等你好久啦。” 陆寓微就势就揽过她,一道歪在坐榻上,揽紧了贴一贴,多日的疲累顿时就散尽了。好半天,陆寓微从她怀里抬起头来,伸手捋了捋她额前碎发,唇畔隐有笑意,“一见面就这么热情?葭葭,你别高估我的定力。” 距离上一次在东阳河畔的驿馆,两人又有月余没照面了,谢郁文没搭理他的打趣,只细往他面上打量。陆大人瞧着精神不错,上回的憔悴之色一扫而空,又复了眉目疏淡冷峻的沉着气度。 谢郁文一颗心落得更稳了,终于有了点儿闲心同他闹,蹙起眉头,一拳捶在他胸膛上,“大势未定,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和我没什么定力?乖乖憋着吧。” 她向来胆大,也不怎么知道羞赧,有时候陆寓微挑逗两句,她的反应总能出乎他意料,与臆想中的女孩儿家反应截然不同,怎么看怎么得趣。所以渐渐陆寓微也当成桩乐子,逞一逞口舌之快,倒不是真想要做什么,而是想看看她又有什么新花样。 今天也没叫他失望,陆寓微在她怀里失笑,还要佯装正经地点头,“那是自然——不过你的意思是,等八字有了一撇,我就用不着有定力了?” “你心挺宽啊陆寓微,”谢郁文不上钩,扒开他的手垂眼看他,“还有闲功夫想这个那个的?正事儿怎么样了?来,说来我听听。” 提起正事儿,再多的旖旎心思也没了。陆寓微往上蹭了蹭,在她颈间深深吸了口气,她身上的幽香让他陶醉,冲淡了些黑云压顶的紧张愁绪。他肃了肃神色,“葭葭,明日我要进宫去面圣卸职了。” 谢郁文“嗯”了声,“官家也真着急,你才回来第二天,就迫不及待要发明旨了。不过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左右你手上已经没一点实权了,京畿大营不许去,军中机务也不再打你手上过,卸不卸职、交不交印,又有什么两样?” “不止这样。交职、交兵权确实早就办了,官家在遂安的时候警告过我,回了京也不许出府,明日之后,我便只能待在府里,与拘禁也无异......官家甚至趁我没回中京,自说自话将我府上仆从全换了,先前的管事叫他替了死囚枭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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