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听见红裳说什么,她似乎脚步一刻未停,就径直来了内室。 “殿下,这是方才您让奴婢去描的花样子。奴婢本想照着描一份来的,娘娘听说你要用,让奴婢直接给拿来了。” 红裳说着将花样奉上,视线却在正坐在窗边捧茶喝的楚言枝与底下坐着不动的狼奴脸上几度逡巡。 见他们脸上都有些红,眼里还都有水光,红裳一时拿不准,试探地问:“殿下和狼奴吵起来了?” 楚言枝把那盏刚倒的陈茶搁下,视线转向窗外,似作无意地将衣襟口掩了掩:“他总气我,我忍不住骂他。” 红裳问狼奴:“为何要气殿下?你是做奴的,这么不知规矩吗?” 狼奴太讨厌红裳了,可也是心虚,他别过脸去,声音还有点闷:“我没有气殿下,是殿下自己脾气不好。” 狼奴几乎从没有说过殿下的坏话,红裳心头那点疑虑消了些,转而去把那壶凉茶拿下来,换了滚热的水给楚言枝泡了杯木樨青豆茶,劝道:“狼奴是不懂事些,殿下别为着他生气。” 楚言枝干脆演到底,擦了擦眼尾的一点湿润,把她刚端来的茶放到了一边,扭头让外头的凉风尽量把脸上的热吹下去些:“我哪会为他生气?小奴隶而已……他再不听话,我真把他换了。” 背对着她们的狼奴身体僵了一瞬,即便知道殿下是刻意说这话给红裳听的,他的心还是颤了颤。 他话音里真粘带了几分怨气:“殿下换不到比奴更好的了,奴比谁学东西都快,比谁的功夫都要好。师父都快打不过奴了。” “你是说我还非你不可了?”楚言枝呛声,别在窗前的脸却又忍不住露出几丝笑意。 “奴不敢这样讲,但殿下这样想,也对。” 楚言枝又要用更大的声音跟他吵,红裳忙来劝。劝到最后,把狼奴气走了。外头的绣杏问要不要去找他,楚言枝说不用,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们这样一吵,红裳果然不再用那般眼神打量了,只是开始问楚言枝要不要真哪天把狼奴换走,换个女护卫在身边。 楚言枝又拧着帕子道:“那也得是个能打得过他的女护卫……不然真如他所说,换个还不如他的人,岂不是助长了他的气焰?” 红裳思索一番,便不再说什么了。毕竟护卫,甚至是女护卫都好找,要找比狼奴身手还好的,恐怕难如登天了。 这倒可以和娘娘提一提,然后找钱公公问问。功夫好的女护卫难找,功夫好的宦官还是有的。 吃过晚膳后,楚言枝又早早地洗漱好,将人都遣出去了。因为天色还早,外间并未留人守着。楚言枝倚在罗汉床上卷起竹帘,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将要彻底淹入云层的乌金散着泛黄的余晖,院中树木枝叶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着。 她才看了不过一会儿,眼前一暗,搁在窗槛上的手被那双熟悉的手握住了,接着卷到一半的竹帘“唰”地落下,身上沾着雨气的少年翻进来了,搂着她的肩背,将她抵在了窗下,紧紧抱着她,眼睛不知怎么又红了一圈:“殿下,奴再不惹殿下生气了,殿下可不可以非奴不可?奴什么都没……只有殿下。这世上殿下不要奴,就再也没人要了。” “你把刚才的话当真了?”楚言枝想笑,看他这么认真的样子,又不忍笑。他一伤心便很难哄,还是不逗了。 她两臂搭上他的肩膀,把他微潮的发丝拢到一边:“我确实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小奴隶了。刚才不是有意说那样的话,红裳她不许我和你走得太近。他们都不许。我装作跟你吵架,她便能少点疑心,管我管得少些。” 狼奴跨在罗汉床上,贴贴她的脸:“奴明白。以后我们都要这样吗?” 楚言枝点头:“以后在人前,你不许勾我,遣了人你再来。” 狼奴脸上仍不见笑,只默默搂住她的腰应了。 春雨渐停,四月孟夏,楚言枝自从那回去文华殿听了一讲之后,已有将近一个月未再去了。成安帝为此特地来了长春宫一趟,竟开始催她去了,说只去一次受了点委屈便不再去,传出去会让朝臣们笑话的,这不是让父皇丢脸为难吗?哪怕再无心学习,走个过场也好。 姚窕尝试为楚言枝推脱,没说几句,成安帝却已经把脸板起来了。楚言枝见他态度实在坚决,只好再继续回堂上课了。 约莫一个月没再来过,楚言枝发现三姐姐在堂上对两位讲师的态度都有了些微的变化,尤其是对嵇岚,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经常语气谦逊地主动问他问题。 嵇岚倒还是像之前那样,不论说什么都总一副淡淡的神情,即便楚姝主动追着他问,他也是能推给老讲师就推给老讲师。 楚言枝悄悄问了三姐姐,三姐姐说,她发现嵇岚这人确实有些真才实学,跟着他能学到不少东西。 楚言枝总觉得这样的话听起来不太妙,怕三姐姐是不是真动了心。但娘亲说得对,这不是她能操心的事,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其实三姐姐比她清楚得多。 楚言枝坐在堂上,早已没了第一回 来时那么强烈的学习愿望了。她不得不认命地想,无论自己是在文华殿读书,还是在长春宫里捧着书看,学习对她而言都只能作为一种消遣而已了,上回来这,明明也没做什么,却差点惹了大麻烦。为了尽快消除父皇对她的那点念头,楚言枝即便遇到问题也不敢再去主动问两位讲师了。 特别是嵇岚,好几次楚言枝见他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心里都忍不住要咯噔一下,忙把头低下去,生怕他过来主动搭话。 她那天让人送个礼就能让父皇变了心思,还是借着小奴隶的由头送的,要是再多说两句话,别直接把赐婚圣旨打下来了吧。 嵇岚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抗拒,再没那般看她了,连路过打照面也是能避则避,不会抬眸与她对视。 又勉强上了一两个月的课,楚言枝便以夏日炎热,而长春宫和文华殿距离太远,文华殿堂上放置的冰块又太少,她实在怕热为由,向成安帝请求停一段时间。 事到如今楚言枝已经管不了什么闹笑话不笑话的了,六皇子如何讥讽她,她也尽量视若无睹。成安帝显然还未死心,责怪她没耐性怕吃苦后,要求她过了八月中秋一定要再继续去听讲。 楚言枝对自己这位父亲心一天比一天死得更透了。 小时候仰慕他,大了些有接触了开始看不起他,可他待她好一点的时侯,她还是会忍不住庆幸自己是个有父亲的孩子。但更多的时侯,她都明白,父皇是个没有心的人,对她没有,对三姐姐没有,就是对于娘亲、孟皇后,那点心也很虚无缥缈。 转眼到了七月,楚言枝想到娘亲和钱公公秘密安排的事,愈发忧心了。小奴隶感觉到了,无人的时候开始一遍遍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又不想要他了。 自从那天之后,尽管楚言枝总能和他私下见见,待他也越来越亲近,他脸上的笑容还是一天比一天少了,似乎总没什么安全感,随时怕自己被丢掉。 楚言枝更不确定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了。 七夕前日,姚窕带她一起去了趟坤宁宫,问楚姝可想和楚言枝一起去长安街护城河那里放河灯。 楚姝这些年对外出游玩的事兴致越来越低了,但姚窕都亲自过来问了,楚言枝最近又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楚姝隐约意识到什么,想想便也答应了。 “你姚令表哥如今身长七尺,在国子监读书,气质温文尔雅,到时候他会在长安街南巷靠近一棵挂红绸的榕树旁的河灯摊贩上等你。他右手虎口处有颗黑痣,你若认出他来了,也不必和他交谈,只管和你三姐姐去放灯许愿。等那榕树下站满了人,你再过去看热闹,钱公公有做安排,他会和你说上话的。” 姚窕拉着楚言枝的手再一次仔细交代着,末了叹气道:“今天你把嬷嬷也带上吧,让她去见见姚念。” 楚言枝抬眸:“要告诉嬷嬷她是陈二姐吗?” “我没说她是陈二姐,我只说,她是芸姐儿那年生的孩子。我也没说芸姐儿已经死了,只说钱公公找到了芸姐儿,她却不肯跟过来,钱公公就把她的孩子单独带来了京城。到京城后,我兄长嫂嫂就认她做义女了。” 直接开口说芸姐儿已死,姚窕还是做不到。年嬷嬷就像她半个娘,哪怕知道她应该猜出来芸姐儿不在人世了,姚窕也不忍看到她得知真相时的神情。 歇完午觉,楚言枝正要起身摇铃唤人进来服侍她洗漱,转眸就见床头趴着个少年。狼奴叠臂搭着下巴,见她醒了,长睫眨了眨问:“殿下不要瞒奴了,今晚要去见谁?” 楚言枝坐起身,手梳拢着头发。夜里他也会跟上,现在不说,他到时候知道了,恐怕会更难过。 楚言枝一点也不想嫁给姚令表哥,但确实很想见见他。她经常想,如果娘亲没进宫,而是嫁到了一个离家近的寻常人家,她和表哥一起长大,兴许还真有可能会想嫁给他。 再者,她还从没见过娘亲那边的亲人,能有这样的机会很难得,娘亲一定很想念他们,她去了回来也好说给她听一听。 但这些话,怎么同狼奴解释呢? 好像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他又不是傻子,专在这里等她醒来问,想必都猜出来了吧。 “我表哥,一个叫姚令的人。” 狼奴黑眸微垂:“殿下未来的驸马吗?” 楚言枝刻意不看他了,起身去拿梳子梳头:“娘亲有这个意思。” 狼奴从她这样的反应里确定了一切。没想到殿下这么快就要择驸马了,他原以为还要至少一两年的…… 楚言枝在妆台前坐下,久没听见他的声音,透过镜子往后看。狼奴在慢慢地走向她。 楚言枝本以为他会有很大的反应的,见他如此,本想松下来的那口气非但没能松下来,反而堵在了心口,欲出不出的,闷得她难受。 狼奴娴熟地从后拢住了她长长的发,拿了她手里的梳子为她梳着。他的手一向很巧,看几次那些宫婢为她梳头后便都学会了,可惜很少有为她梳的机会。 “他是最好的人选吗?”狼奴问。 楚言枝开了一只香盒,指腹擦了点香粉,涂到手背上轻轻嗅着,闻言道:“娘亲和钱公公为我选的人,错不了的。” “殿下以后会和他同床共枕,会和他生小娃娃?” 楚言枝垂眸:“我没想那么远。” “会吗?” “……至少现在我是不愿意的。要是可以,我不想嫁给任何人。” 狼奴为她盘发的手顿了顿,看着镜子里的她:“殿下愿意的话,奴可以帮你。” 楚言枝蹙眉,警惕问:“你想做什么?” 狼奴敛目,手腕几转便为她挽好了个分心髻:“带殿下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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