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奇怪,很多人都这么认为,比如江伯伯,也这么想的。他不止一次说我可惜,可惜是狼养大的。” 余采晟心一抽一抽地泛绞痛,他五指紧扣胸口,艰难地问:“如果,孩子,我说如果……你江伯伯是你父亲,江小将军是你亲兄弟,你会恨他们吗?” 狼奴在风声与水声中侧头看他:“你的问题好奇怪。” 余采晟觉得风吹得他浑身疼,腿疼,心疼,眼窝子也疼:“所以才是如果。” 狼奴拍拍马儿鬃毛上落的灰,语气寻常道:“为什么要恨他们,不管他们是我的什么,我都不会恨。” “可他们那样说你。” “虽然难听,但他们说的是事实,也是世上所有人的偏见。我不会因为厌恶别人对我的偏见而去要求他们正视我,我会自己打破偏见。殿下的小奴隶,在我眼里从来不是屈辱的身份,我爱她,她也爱我,只要我和她能在一起,不论是以什么身份,我都能成为她的骄傲。” 狼奴对着沿河吹来的春风弯着眼睛笑了:“我会娶她,做她名正言顺的小狼夫君。这世上所有人里,我只在乎她。” “可我的如果是,他们是你亲人呢?一个是你亲生父亲,一个是你亲兄弟。” 狼奴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又望望远处,空气中仍流溢着散不尽的血腥味,他淡淡道:“不重要啊。他们讨厌我,和我是他们的谁,有关系吗?我对他们恨还是不恨,也跟他们是我的谁无关。我不需要父母,我的母亲只有一个,是当年给我喝奶,教我狩猎的狼王,他们谁都看不起的狼。” “江元帅位高权重,如果你是他的孩子,他这么欣赏你,一定会把江家军托付给你,你不是想做这世上最大的权贵吗?只要成了江家的世子,你就是世上最骄傲明朗的少年郎。” “我不需要。我会杀了鞑靼王,灭了他的国,把这作为聘礼奉给殿下。军功,我自己能挣。”狼奴不想再说下去了,一鞭子打在余采晟的马上,“走啊!” 马儿吃痛往前飞奔,余采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攥着缰绳大叫起来。 狼奴踏着水花跟上了。 余采晟心绪不安。 没想到江小将军竟然会这么想狼奴……抛开别的不说,他救了他两回!哪怕心里这么想了,又怎么能当众说出来? 小将军原本就对狼奴有几分嫉妒,从在马场对他使阴招那件事上就能看出来,更不用说这两个月以来他对他单方面的明争暗斗了。 余采晟本以为狼奴救过他、照顾过他,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能有所改善了,可这结果实在太让人震惊失望。 如果他现在就把狼奴其实是小世子的真相公之于众,江炽得知这一切,会发生什么? 狼奴未必会恨江炽,江炽却一定会恨他。 狼奴哪怕披着一个奴的身份都能如此耀眼,若拿了江炽本捱到弱冠之年就能得到世子之位,江炽怎会善罢甘休? 后果不堪设想。 余采晟突然拉停了马。 狼奴又跑出去一段路后才回头问他:“你又怎么了?” “孩子,我记错了,没有什么军情。我们回去吧。”余采晟勉强露出个笑道。 快到五月了,天越来越热,楚言枝将身上的春衫褪下换上了更为轻薄的夏衣。婚期越来越近,礼部将婚服送到了慈宁宫,让楚言枝试穿看看,若有不合适的地方再送回去改。 婚服是由八十一位绣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每一处细节都经得起细细欣赏,但楚言枝看了一眼,便让人收起了。 红裳和绣杏催她换,娘亲也进来说想看看枝枝穿上嫁衣会有多美。楚言枝仍然不想,最后以皇奶奶病重,她实在无心应付这些事情为由推拒了。 楚言枝倚靠着雕鸟刻花的架子床,半身隐在暗处,隔着珠帘,看向同样被放置于雕鸟刻花的柜子里,隐在暗处的精美嫁衣。 慈宁宫内依然燃着信灵香,这悠远的香气亦无法遮掩住这宫内从每一处角落泛出的沉沉腐朽气息。 楚言枝慢慢扇动着团扇,思绪飘远,飘到远隔千里之外的北地。 听狼奴说,那里望也望不到尽头,风和雪冷极了,日光与花香也暖极了。 她不会在这宫墙里闷到死,可她爱的人会。皇奶奶会,娘亲会,年嬷嬷也会。 她不想嫁给姚令。 不论用多少美好的理由去装饰,她一想到这件事,心口就是堵的,下意识要回避。 她不爱他。 楚言枝从前以为婚姻不需要相爱,搭伙过完一生就行了,可兴许姚令的话是对的,她如今既无法想象和一个不爱的人同床共枕、为他生孩子,也无法想象和一个不爱的人相对着直到老死。 “殿下,太后娘娘醒了。”莲桃进来回禀道。 正在和红裳一起把嫁衣放好关柜子门的绣杏低低叹了声气:“……睡了整整两天两夜啊。” 楚言枝回神,不待人扶,立刻去往隔壁内室,一进门,又不由放缓了脚步,面上带了几分笑意,乖乖甜甜地对倚坐着的荀太后喊了声:“皇奶奶,您醒啦。” 荀太后看着她走进来,轻轻点了点头。 等楚言枝在床沿坐下了,荀太后抬起干瘦的手,摸了摸她的头。 楚言枝握了她的手,要接过如净嬷嬷递来的粥喂她,荀太后却摇摇头道:“皇奶奶不饿。” 楚言枝捧着粥碗的手控制不住得有点抖。 她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意,搁下碗后,往里稍稍坐了些,轻轻抱住荀太后:“皇奶奶。” 荀太后抚着她的背:“你父皇和你娘亲,都在正殿?” 楚言枝略微点头。 “方才我听如净说,礼部将你的嫁衣送到了,很漂亮。皇奶奶等不到你出嫁那天了,枝枝,穿上给皇奶奶看看好不好?” 楚言枝气息微哽:“……不穿,皇奶奶等六月就能看到了。” 荀太后笑笑:“好孩子。” 楚言枝闭了闭眼,暗暗揩去眼角的泪,终于还是起身回厢房换婚服了。 婚服层层叠叠,每一处细节都很贴合她的身形,宫婢们围着她夸赞。红裳和绣杏要扶她再过去,楚言枝却一步步走到妆台前坐下了。 “把凤冠也带上吧。教习嬷嬷是不是还没走?让她们今日便为我试妆。” 红裳沉默着退下了,不一时便领了那几个教习嬷嬷过来。 “老奴我不知给多少贵人化过妆,殿下这张脸是奴婢们化过得最美的!真是黛也多余,脂粉也多余,竟教我们没发挥的余地!” 楚言枝凝视着铜镜里的自己:“嬷嬷对每个人都这样说的吧。” “哎呀,这是实话呀!” 教习嬷嬷们都长着张极为喜庆的脸,她们忙忙碌碌地为她挑簪插笄,弄得宫婢们也各个喜气洋洋的,好像她今天就要出嫁了似的。 红裳和绣杏催她们快些,紧赶慢赶,小半个时辰后终于都收弄好了。 楚言枝站起身,才觉得头顶和肩膀是如此沉重,金银累物全堆在身上,好似一块块大石头把她的心框起来了,让她不敢行差踏错。 她由她们扶着跨过门槛,正是初夏的傍晚时分,她逆着光步步走向荀太后,最后停步,展臂慢旋一圈,笑问:“皇奶奶,枝枝美吗?” 荀太后看着眼前穿一袭华美嫁衣,身段窈窕姿仪端庄的楚言枝,目光却恍惚起来,好像看到那年捂着手“蹬蹬瞪”朝她跑来的小女孩儿,小枝枝仰着头说,“皇奶奶,我抓住了一只蝴蝶!” 她叫如净拿来了琉璃瓶子,小枝枝小心翼翼地张开白嫩的小手,里面却躺着一只再也扇不动翅膀的死蝶。 “很美,枝枝是世上最美的女孩儿。”荀太后眼里含了泪,对她招手,“过来。” 楚言枝拖着这副沉重的躯体,又回到皇奶奶身边坐下。 荀太后支撑着自己坐直了,却抬手开始为她拆头上的凤冠与金累丝的钗,钗拔了一根又一根下来,楚言枝方才被绷紧的每一根发都变得松弛起来。 “皇奶奶……” 荀太后依然没有停下动作,如净嬷嬷欲要相拦,亦被她摇头拒绝了。 “我们家枝枝没有这些东西,也会是最美的女孩子。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荀太后最后将她的凤冠取下,放在了锦被之上。 楚言枝散着满头乌发,荀太后看着她,对如净嬷嬷道:“把我刚才准备的那两只香囊拿来。” 如净嬷嬷依言去了,不一时端了个紫檀木的托盘,盘上放置了两枚绣福字的坠流苏红香囊。 “枝枝,皇奶奶帮不了你别的什么,只希望你能永远快乐下去。这两枚香囊,一只是留给你的,一只是留给你三姐姐姝儿的。皇奶奶知道,姝儿有大志向,她不该被囿于宫墙。而你呢,”荀太后握住她的手,“你也不该被困在这里,不该被困在这世上不管是爱你的,还是不爱你的人的期望里。不要怕,枝枝。” 荀太后将其中一只香囊放置于她手心:“不知你们两个,哪个会先用上它。世间万般法,何法得自然。你父皇是个薄情的人,兴许他的薄情,追根到底,是因为我从他幼时起便没有好好爱他过。若有一日他为着你们的事生气,你把这个交给他看。” 荀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因果如此,或许最后要终结于我。” 楚言枝收紧握着香囊的手,已泣不成声。 荀太后用越来越凉的指腹擦去她的眼泪,笑着道:“皇奶奶教过你的话,你都忘记了?生死皆无需惧怕,只需等待。” 楚言枝便含泪弯唇露出一个笑,握着她的手点头。 “我累了,又想睡了。”荀太后缓慢地眨着眼睛。 楚言枝仍握着她的手不放,如净嬷嬷扶着荀太后平躺下来。 荀太后慢慢阖上了眼。 香笼内信灵香悠悠升起,无风自散,如天边时卷时舒的云。 荀太后看起来和以往数次睡着时的样子并无不同,眉目舒展,唇畔含笑。 唯独楚言枝握着的那只手,在从温热变为冰凉。 楚言枝对着她尽力地笑,尽力地回忆她曾说过的话,想这人间生生死死,都是注定要来的遗憾。 可她再也没有皇奶奶了。 这栖栖遑遑的世上,这冰冷的深宫,少了一个爱她的人。 成安二十一年五月初三的傍晚,皇太后荀氏薨逝。 帝大恸,辍朝十五日,举国缟服治丧,葬于皇陵,谥号敏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9 23:52:57~2023-02-20 23:5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文别看评论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山山山 5瓶;Gill 3瓶;呜呜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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