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想过何止一遍两遍。”楚言枝诚恳道,“我是公主,他是奴。即便他立下军功无数,封官进爵,也会因为是权贵而无法尚公主。他问我既然不敢嫁奴隶,那敢不敢嫁权贵,我说我都不敢,但实际上,我想嫁给他,和他是奴是权贵都没有关系。” “娘亲,公主真是个奇怪的身份。皇权要我尊贵,但皇权本身就在蔑视我。不得嫁低位,又不得嫁高位,从不想我作为一个女孩子究竟爱谁、想要嫁给谁。我试着去顺从它,我以为我谨记自己身为公主的尊贵,成为它想我成为的样子,我就能过上富贵清闲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我顺从不了。一旦顺从,我就不是我了。” 楚言枝站起身,仰望着高高在上的佛陀:“我是谁?娘亲,我是谁。我是楚言枝,我是个肉身塑的人,我有喜怒哀乐,有恨有爱。我想作为我而活着,而我有想做的事,有想成为的模样,有爱的人。我爱小狼。” 楚言枝侧身看依然跪坐在蒲团上的姚窕:“我爱他,所以他是奴,我嫁;他是权贵,我也嫁。” 姚窕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来,依然不看佛,只看她。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她呱呱坠地时羸弱地窝在襁褓里的样子,想她咿咿呀呀学说话时口齿不清的样子,想那些年在重华宫,她搂着她,和年嬷嬷对坐着穿针引线,给她绣小鞋子、小衣服穿。再大一点,她趴在她膝上学写字,拿小手指在她掌心写“一二三四五”写“枝枝”“娘亲”……她翻了她手里的书问是什么字,一字一顿地念“安老怀幼”,开心地说自己又多认识了两个字,后来学做针线,学琴棋书画,从那个坐上炕沿连足承都踩不到的小枝枝长成了如今立在她面前,决然地说,“我想作为我而活着”的楚言枝。 她真的长大了。 比起惶惑,姚窕更觉得欣慰。她自己的一生已经注定要在这宫内无尽磋磨了,可枝枝不一样,她才刚刚长大,像一根拔节而生的翠竹,没有任何一块石头能把她框住。 她也不该被任何石头框住。 不论这石头是脚下的门槛,还是一簇簇宫墙,还是那拦海挡天的山,都不可以把她框住。 姚窕走到她面前,捋了捋她耳边的发,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好。尽管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嫁给你想嫁的人。我知道你皇奶奶临终前给了你和三殿下各一只香囊……那是你皇奶奶给你们的庇护。我人微言轻,或许根本帮不了你多少,不过我至少不会成为你的顾虑。前路如何,我无法为你一一探知,但只要我能,就一定会为你提灯照路。” 楚言枝紧绷着的心弦终于在这一刻放松下来了,她一把抱住姚窕,颤声道:“娘亲……” 和姚窕手挽着手走出佛堂时,楚言枝望着头顶的朗日,头一次感觉到由内而外散出来的轻松,从前压在她心头的层层厚重乌云都消散了,连呼吸都变得畅快起来。 事既已定,楚言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明确地告诉姚令,自己决定不会再嫁给他了。 还是在之前那个梅林里。上回来时这里梅落如雪,如今已翠叶层叠了。 姚令坐在亭内为她煎茶,直到听见她此话之前脸上还挂着腼腆的笑。 姚令久久没说话,一盏接一盏连喝下半壶茶水,就在楚言枝想要再进一步解释时,他点头接受了:“自那天上元夜和枝枝说明白后,我就已有了心理准备。枝枝不用顾忌我。只是,你我婚事已定,你打算如何推拒?” 楚言枝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推掉某个人选不难,难的是……她不要由礼部为她择定人选,她要自己来。今天退了姚令,明天还会有另一个,只要父皇认定了她得嫁给谁,就会有无数合适的驸马人选。 “大不了我登金銮殿,当堂陈情。” 姚令惊得碰翻了茶盏,顾不得擦,压低了声音探身问:“这……岂不是要状告陛下?” “有何不可呢。”楚言枝指腹摩挲着杯沿,冷静道,“我当然不会因为一时的冲动直接这样做,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走到这一步的。而且在此之前,我会想办法把危机降到最低。” 这是风险最大,但一旦成功,就能一劳永逸的办法。 姚令在亭中来回踱步,紧张得额头都冒汗了,语无伦次道:“枝枝,你,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哪怕是假死脱身,从此以后远离京城过世外桃源的生活也比这好啊!皇权威势,多少八尺男儿亦不敢以身直对,何况是你。你还是陛下最疼爱的公主,往后得,得背负多少骂名。你和我从前以为的样子,怎么,怎么完全不一样……你就这么爱辛公子吗?” 登金銮殿当众状父,是藐视皇权、大不孝的重罪。 楚言枝沉默了下:“不止是为他,最重要的是为我自己。我在争取自己爱人的能力。表哥不必为我担心,我没那么傻,我敢有此想法,是因为我已有了底牌。” 娘亲的承诺,三姐姐在朝中造的势,以及皇奶奶留给她的庇护香囊。 狼奴说,他一定会在六月前赶回来。现在刚到五月中旬,兴许再过十日就能回来……赶不回来也没关系,九月前她能做许多事。 虽然楚言枝心里还是很忐忑,忐忑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但好像这是摆在她面前的最不需要费心的问题了……她连金銮殿状父的事都敢想,又怎么能怕面对他。 没由来的有些心慌。 楚言枝捧住心口,忽然感觉绞痛了一下,一时脸都白了,压着呼吸不敢动弹。 姚令察觉到忙过来问,楚言枝摆手,姚令即刻让守在外面的红裳和绣杏过来了。 楚言枝慢慢喝下一杯水,缓过来了,只是心脏还有点抽痛。 她皱起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妙。 发起反攻之后,江家军在江霖的带领下几乎是势如破竹,不过五六日的功夫,就已经把鞑靼王的主力军几乎全部围困住了。探子来报,说鞑靼王准备今夜撤兵逃离了。 江霖大喜过望,但仍记得骄兵必败的道理,告诫众人不可得意忘形,最后的这一口气才是最重要的,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接下来的每一战。 “江伯伯,让我去打他!”狼奴立刻道,“我要把他的头摘下来,灭了他的国!” 众人大笑不已,江霖拍拍他的肩膀,好笑道:“三面驱兽,尚要前开一面,何况是他。你把他逼作困兽之斗,恐怕会遭反噬。” 狼奴知道这话的意思,说是不能把人逼得太狠,否则他殊死抵抗,胜负反而难定了。但他不能放过他,距离约定之期越来越近了,他必须灭鞑靼,成为让陛下都要让七八分薄面的权贵,这样才能让殿下有勇气嫁给他。 “我是最厉害的,他怎么都打不过我。”狼奴说完又补充道,“我没有骄傲,是实话。” 江霖被他逗得不行,却也知道这的的确确是实话。天天打仗,旁人都累得恨不得闭着眼睛把饭塞鼻孔里吃,他倒好,竟还能抽出空来翻看兵书、练他新教给他的身法。这么些天下来,别说败仗了,连平局都没出现过,给他再少的兵马他都能赢,实在是奇才。 江霖想了想,点头道:“既然你坚持要这么做,我不拦你了。就算是尝试,整个江家军,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合适的人。我拨给你十五万人马,你作为前锋将军,马上出发,打到哪里算哪里,都是你的功绩。” “父亲,我也要去。”江炽突然上前一步,瞥了眼旁边的狼奴道,“耶律丰山之首究竟能落到谁人手里,还未定呢。” 一旁的余采晟觉得有些不对劲,江炽对狼奴的敌意好似一天胜过一天了。昨日踏过黑淳坨河折马而返的时候,回头就遇上了一直暗中跟着的孙晋,问他有何事,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他分明看见了他藏在袖中的旋镖。余采晟有种说不上来不安感。 他还没想到关于狼奴的身世该有何解。这世上暂时只有他一人知道真相,战场上刀剑无眼,他真怕自己等哪天到死都没法儿说出来。可要说的话,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合适的时机? 狼奴是个没心眼的孩子,江炽却不同,他机心太重。要被他知道狼奴其实是他亲哥,一旦相认就会夺了他的世子之位,他这种半点不肯落人之后的性子怎么受得了,怕就怕出现兄弟相残的惨案…… 深思之时,江霖朗声大笑着答应了江炽的请求,干脆把十五万兵马一分为二,让他们各领一半,看他们最后谁能砍下鞑靼王的头,谁攻下的城池最多。 “如果你们真能做到……那真是为太多人报仇了。”江霖想到那个夭折的长子,内心沉痛,但抬眼见如今的江炽还算不错,也算有点欣慰了,脸上又挂了笑,“行了,英谦,给他们点兵去吧。” 狼奴把木奴的小衣服理了理,转身要走,江炽却突然提议道:“父亲,出战前不喝酒了吗?” 江霖意外地看他一眼,跟程英谦和余采晟对视笑笑:“炽儿长大了啊,每回喝酒都能要他半条命,今天竟知道主动提了。” 余采晟还未完全回神,闻言点头随便应和了两声:“是,是……那我给你们倒酒吧。” 他心绪杂乱地走向桌台,刚停步要拿起酒坛,酒坛就被另一人拿走了,抬眼一看,江炽摆了三只酒碗,各倒了满盏。端起来前还瞥了眼他的瘸腿:“等余叔叔走个来回,恐怕酒都晃干净了。” 余采晟跟着笑:“我这腿是不行。” 余采晟跟在他身后往回走,江炽步子停顿了一下。余采晟不禁探身往前看,江炽却又恢复了步履,将端盘先端到了狼奴面前。 狼奴拿了正对着他的那只酒碗:“多谢。” 江炽转身把端盘递到江霖面前,江霖抬手端了,他才拿了最后一碗,搁下端盘。 “来,孩子们,干了!” 江霖与他们相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等他搁下酒碗时,狼奴已经在拿帕子擦嘴了。这讲究孩子,喝口酒还斯斯文文的样儿。江炽还在闷着口鼻干咽。 喝完迎战助兴的酒,狼奴再次躬身行礼告退,迫不及待地拉着程英谦出去了,江炽紧跟而上。 江霖看着他们的背影,十分欣慰。狼奴救了炽儿两回,是个极赤忱的好孩子。炽儿越来越知道进取了,以后由他带领江家军,他能放心不少。 “嗯?小余今儿不跟他们一块去了?”江霖看向余采晟,笑道,“也好,有他们小的接班,咱们渐渐的也能放开手脚稍微歇歇了。” “不不,我一会儿还去。您也知道,辛鞘这孩子莽得很,不跟在他身边我不放心。我,我是想拜托您个事儿。” “又是什么事儿?回来之前你硬塞给我的那信我还替你收着呢。一天天就瞎想,仗都快打完了,我看你回去能不能娶那姑娘回来,哈哈哈!”江霖在桌前坐下了,让人把剩下那半坛酒拿过来,一倒一碗地喝,边喝边指着余采晟笑。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85 首页 上一页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