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锦接过木箱子,放到一旁的高几上开了锁扣,见到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袍,笑着对楚言枝道了谢。 年嬷嬷却又将一只雕了岁寒三友的果盒子捧了过来,楚言枝坐在太师椅上,捧着足有她半张脸大的茶盏吹气,白气熏着她的眉眼,她弯眸对钱锦笑道:“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钱锦接了,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想着送礼送榉木质的果盒子,确为孩童作风。他再次笑着回应:“谢殿下厚爱。” 楚言枝见他没掂掂盒子的重量,只看了上面的花纹就要放下,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嫌她的礼物太轻了,那她一会儿要说的事就不太好开口了。 她侧头问:“钱公公不打开看看吗?” 钱锦见她满眼期待,长指一勾开了果盒。果盒里面躺的不是各式各样的果子,而是一只红荷包和一只四方小盒子。他先开了小盒子,见里面装着白与棕两种颜色的糖,不由失笑。他再打开荷包,看到里面的金裸子,倒是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荷包应当是太后娘娘给送与殿下的吧。”钱锦将小方盒拿出来,把果盒子盖上了,走到楚言枝面前,放到了桌上,“这就足够了,剩下的,奴才不能收。” 楚言枝蹙了蹙眉,放下才喝了一口的蜜饯金橙子泡茶,直起身道:“不行……你要收。” 钱锦从小方盒里拾了块松子糖入口,左边腮帮子便微微鼓了起来。他淡淡道:“殿下便是有事要奴才帮忙,也是奴才分内之事,无需赏金赏银。” 他竟知道她这回来是有事相求。 楚言枝心中微惊,垂敛目光重新捧起茶的时候,脸上显出一抹尴尬。想想也是,若只要还换衣服,随便派个人来就行了,根本无需她亲自过来。她人都坐到这了,还非要他把礼物盒子打开看,不就点明了自己有事相求吗? 见楚言枝喝了半盏茶还不开口说话,钱锦便收了小方盒,转而看向一直站在年嬷嬷身后紧盯着自己的狼奴。狼奴一只手抱着小木偶,一只手拧着系在腰间的一只荷包,荷包里似乎也是个方盒子。 他走过去,先问年嬷嬷:“他身上的伤都好了?” “回厂督的话,已好了大半,话也会说了,您瞧,他走路也利索得很,是个聪明孩子……” “殿下的意思是……” 年嬷嬷搓了搓手,把狼奴拉到近前,狼奴本还不肯,被楚言枝看了一眼,他只好站到了年嬷嬷身旁,仰面轻瞪着钱锦。 “殿下想着,狼奴体质非同常人,应该是个习武的好材料,只苦于深宫无门,听说东厂和锦衣卫……”多的年嬷嬷怕说错话,低头舔了舔嘴,两手交握到手指发白,才笑着微声道,“钱公公,不知您可否帮忙寻个门路?” 钱锦将口中的糖块从腮边卷到舌尖,腻人的甜味儿让他眯了眯眼。 楚言枝从太师椅上下来,拉了狼奴抓着小木偶的那只手,仰头对钱锦道:“钱公公,他真的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你给他找个师父好不好?” 发觉身旁狼奴的眼神凶意难掩,楚言枝捏捏他的手心。狼奴一下子手僵了,身子也颤了,目光不由软下来移到了她身上。楚言枝晃晃钱锦垂落的袖子:“钱公公爱吃糖吗?我还有好多,都可以给你!” 钱锦笑问:“殿下想给他找个怎样的师父?” “不用特别厉害!只要会武功,然后愿意教他就可以了。” “辛恩如何?” “……啊?”楚言枝眨了眨眼,看向年嬷嬷,年嬷嬷也惊得睁大了眼。 年嬷嬷今早和娘亲谈天的时候说过,锦衣卫的指挥使就叫辛恩。辛恩武功高强,会飞檐走壁,一等一的厉害。当然,不厉害,也当不上如今炙手可热的锦衣卫的指挥使了。 “辛恩功夫实在一般,为人也愚钝,但品性上,不得不赞一句刚正。他脾气不太好,不过知道惜才,如今四五十岁了,也该收个徒弟了。” 钱锦咽下糖块,不问楚言枝,问狼奴:“你可愿意吗?” 狼奴与他对视,黑白分明的眼睛仍藏不住情绪,若其中的厌恶与恨意能化作刀子,恐怕已经将钱锦扎个穿了。钱锦并不介意,他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比这更恨意滔天的眼神。 “……我听殿下的。”狼奴暗暗反握住楚言枝的手,把她的几个指尖都攥到了手心里。 楚言枝悄悄甩了甩,却怎么都甩不开。好在他没乱说话,她便不管了,只把两人的手往背后藏了藏,对钱锦道:“那就多谢钱公公安排了。下回,下回我还送糖给你吃!” 钱锦应声点头,忽而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侧眸看去,机灵点的那个小太监掀起了一半棉帘。 是三五个太监端着膳食往旁边的耳房过去了。 他转而问楚言枝:“若殿下不介意,一会儿留在司礼监用膳如何?膳后,奴才带您亲去一趟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坐落在内皇城外承天门前,在五军都督府西面,东面就是六部等外衙门了。楚言枝除了那回去上林苑找三姐姐外,就没真正出过内皇城,闻言眼睛顿时亮了。 她用征求意见的眼神望向年嬷嬷,年嬷嬷暗暗点了下头。 钱锦又问她可有什么想吃的,楚言枝报了两道菜,门口那个小太监跑着去了。耳房门口的太监见这边有人出去取膳食,就走到门前,向钱锦通报坤宁宫处的碧珠来了,正坐在耳房内等着。 钱锦捻了捻系带上的垂珠,正身对楚言枝行礼道:“奴才有些事要处置,烦请殿下稍候片刻。” 楚言枝点点头,钱锦便去了耳房。 等门口没人影了,楚言枝将狼奴的手一根根扒开,蹙眉质问他:“谁准你抓我手的?” 狼奴轻声道:“是殿下要……” “不可以瞪钱公公。他在帮你,你明不明白?”楚言枝又责问他当时的眼神。 狼奴沉默地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倔强地解释了一句:“狼奴没有瞪他,狼奴只是看着他。” 楚言枝哼了一声,坐到太师椅上,要年嬷嬷再给她把茶添上。她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味道。 狼奴却跑到年嬷嬷之前,先她一步提起来坐在火炉上的茶壶,对楚言枝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奴也会给殿下倒茶。” 楚言枝不说话,看他动作略有凝滞倾倒起茶壶,壶嘴流出的水线微晃,年嬷嬷怕溅出来烫着了她,揽着她的肩膀往后靠了靠。一盏斟完,狼奴把茶壶坐了回去,还知道把隔热用的白布叠好放回矮几上。 楚言枝低头看了看,杯盏里留有一指宽的空余,倒得刚刚好,不至于太少也不至于太满溢。 狼奴乖巧地站着,等着殿下夸一夸自己。 楚言枝却看向他要么抱在怀里,要么咬在嘴里的小木偶,抿唇道:“狼奴,如果你以后跟着师父习武还带着它的话,会练不好武功的,那师父就会生气。钱公公说,辛恩脾气不好。” 狼奴脑袋朝她稍稍偏了偏:“奴不能带着它一起练吗?” “你早晚要把它放下的,难道你长成大孩子了,也要走到哪里都抱着它吗?别人会笑话你的。” 狼奴沉默了一下,低低道:“奴不在乎他们。” 楚言枝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了。兴许狼奴还没意识到自己是个人呢,怎么会在乎人怎么看他。 她想起来时在车辇上狼奴倾倒在自己怀里哽咽着的样子,连小木偶都扔到一边了,只抓着她的袖子靠着她的肩膀流泪。她又记起年嬷嬷说他夜里很难入眠,就算睡着了,也很容易醒,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抱着小木偶不肯动一下。 他是怕自己一个人吗? 楚言枝捧起茶吹了吹,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时看到狼奴紧紧攥着小木偶的手,忽然回想起当初在上林苑时那个猎者范悉说的话。 狼喜欢群居,很少有单独行动的时候。 狼奴没有狼群了,范悉杀了所有同他一起长大的狼,而他被带到上林苑后又被带到了重华宫,和她一样住在四四方方的天地里。 楚言枝用茶匙捞起盏底的蜜渍橙丁吃了两口,心里则想,等狼奴有了师父,慢慢的也会有朋友,便不会总是黏着她不放了。 可惜她不会有师父,也不会有朋友。她永远都会住在重华宫里。 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了,为首的太监对楚言枝恭敬道:“回禀殿下,午膳来了,可要现在布上?” 司礼监的值房并不大,这几个人一进来,立时显得这里又闷又窄了。楚言枝点头,那太监便让人搬来方桌,指挥太监们依次将膳食与碗筷摆好,然后问是否需要侍膳,被年嬷嬷打发走了。 楚言枝撑腮看桌上的菜,越看肚子越饿。 等她第三次要狼奴添茶的时候,钱锦回来了,手里正叠着一张薄纸。看到她眼巴巴地望着满桌子的菜,钱锦将薄纸塞入袖中,启声问:“殿下为何不用膳?” “等你啊。”楚言枝拿起了筷子,抵着下巴嘴巴一张一合道,“娘亲说,与人吃饭的时候,人不到齐就不可以吃。” 钱锦尚未说话,狼奴便目光灼然地看向楚言枝。 年嬷嬷说,奴不可以和殿下同吃同坐。那为什么,殿下会等他? 钱锦看楚言枝两手握住筷子,筷尖抵着碗底,筷头却抵着下巴的样子,想起有一段时间里,他的妹妹也是这样等着他回家吃饭。 他只拿帕子擦手,并不看她,淡声道:“从没有奴才和主子一起用膳的道理。殿下饿了便快用吧,奴才已在那边用过膳了。” 这道理楚言枝自然懂得。只是她想着这一桌子菜里面有三四道都是他点的,自己又坐在他的值房里,留一堆残羹冷炙给他总归不太好,毕竟今天是她求他办事来的。她本也没打算一直等,料想他没披红袍,应该很快就会回来,这才一直忍着饿没吃。 他既这么说了,楚言枝便要年嬷嬷给自己盛饭夹菜。吃过之后,她又让年嬷嬷和狼奴吃。狼奴如今也愿意咽一点米饭了,但看表情还是有点儿痛苦不情愿。而且握筷子的动作于他而言太精细太困难,他抓得不太好,偶尔会掉菜漏米。 吃完饭,钱锦抬手要把楚言枝的披风拿下来,却被狼奴抢了先。架子太高,狼奴得踮起脚去够,抓住衣服的时候,他动作又极轻柔,低头认真地将之展开,拦住钱锦走向楚言枝的路,紧张地站在楚言枝面前,低声道:“奴会给殿下穿。” “那你给我系上吧。”楚言枝把有些歪了的昭君套摘下来,要年嬷嬷给自己重新戴好,听到狼奴这话也没拒绝。 狼奴走到楚言枝面前,展开披风,围到楚言枝身上。他拿着两边系带,清晰地感受到殿下清清浅浅的呼吸拂在自己面前,是很近很近的距离。他抬起眼睛看着她,她正伸着两手帮年嬷嬷调整昭君套的位置,并没有看他,瞧他盯着自己,才偏头问:“你不会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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