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节假未过, 但成安帝已收到了太子和东厂、锦衣卫以及南直隶加急发来的邸报。灾情之事虽各方都已有相解之法, 却仍令他烦忧。 而孟皇后自从昨日得知孟老爷子逝世一事, 不仅在宴会上失了态,还到现在都不肯用膳,连楚姝特地为她买回来的糖葫芦都不愿意尝一口。他忙完政务去看她,她还借口体弱不肯相见。连带着楚姝这两天也情绪不佳,对他这个父皇有失关心。 成安帝心情烦躁,本想去钟粹宫看看施婕妤,恰遇上八皇子吐奶闹腾,哭得他头疼。施婕妤毕竟年纪轻不知事,不怎么哄得好孩子。还是汪符说慈宁宫清净,可去散散心,他才去陪荀太后用了午膳。 成安帝对荀太后仍心有芥蒂,不过最近这几次相处下来,他能感觉到荀太后似乎对他没那么疏离冷漠了。她特地让人给他备了专门的碗筷茶盏等物,许是想他往后能常去看看她。 他思来想去,先皇能那么宠爱她,让她宠冠六宫,应该不可能说是从未得到过她的回应。或许是因为她不善言辞表达,得让人细细体会吧。 不论如何,在慈宁宫坐了一会儿后,他确实觉得心静了不少。汪符提醒说重华宫就在慈宁宫之后,他便顺道来看看。 出去一趟后,楚言枝瞧着比之前活泼许多,一等他叫她们起身,她就小步跑到他面前,用那双饱含崇拜与欢喜的水亮杏眼仰望他,乖乖巧巧地唤他父皇。成安帝不禁笑了,摸摸她的头。再看姚美人,姿容清丽,婉转承欢时亦可娇可媚,他心头一软一痒,牵着她的手,三人一同进了碧霞阁。 姚美人素手为他沏茶,温声软语令他眉心舒展,楚言枝则像只刚出巢的鸟儿,既亲近他,又对他保有的敬畏,成安帝时不时会因她天真的童言童语发笑。 成安帝干脆在这用了晚膳,汪符则命人摘下了重华宫前的两盏宫灯。今夜照旧由姚美人侍寝。 姚美人接连两次侍寝的消息一经传出,后宫中便有些人不淡定了,但都只在各宫中悄声谈两句。 直到二月开春,成安帝还数次召她侍寝,又见重华宫伺候的人不够,特地让司礼监挑了人送去。姚美人却将那些人都送了回去,说承蒙陛下厚爱,只是重华宫屋室不够,住不下这么多人。 汪符照原样把这话送到了,隔日成安帝来重华宫用午膳时,就下旨封姚美人为昭仪,赐居长春宫。 姚美人跪下谢恩,却面露犹疑。成安帝追问一番,她才隐晦地提了提施婕妤。 施婕妤是去年中秋前后诞下八皇子的,宫中后妃凡育有皇子,位分都在婕妤之上,按理来说她该进一进位份了。只是今年正旦恰逢南直隶雪灾,诸事烦扰,半月不去看她,成安帝已经把这桩事忘了个干净。 姚美人自觉无功,受之有愧。 “何妨。你把枝枝养育得如此懂事,便是上等之功。顺嫔这些年,不也只为朕诞下了个宜萱。至于施婕妤,等中秋过了珀哥儿的周岁礼,再为她进封也不迟。”成安帝扶她起来,抚了抚她的手背,“你还年轻,若真不敢受之,往后再给朕生个皇子便是。” 姚美人抿唇,双颊微红。 要搬去长春宫那日,楚言枝捧着脸坐在翠云馆,望着院子发了好久的呆。 重华宫位置偏,在皇宫的西南角,空气流通不太好,光照也一般,不少殿宇的墙根底下都会在春夏季的时候蔓上青苔,发潮发黑。年嬷嬷见不得这些,总会叫上红裳和小福子,三人一起拿铲子铲了,用力洗刷干净,以至于不少墙面的红漆都褪了色。 楚言枝爱在中殿和西殿的院子里玩,她记得中殿后面的一处角落里有个小洞,是她小时候不懂事挖的,藏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宝贝在那里。后来有天被年嬷嬷打扫出来了,才知她的那些宝贝就是些花形的石头、三层花纹的贝壳之类的东西。 不过她小时候最爱待的地方其实是东殿。每年春天年嬷嬷都会在小菜圃种上新菜,去年种了白菜和萝卜,重华宫人一多就吃得差不多了。今年年嬷嬷本打算搭竹架子种黄瓜的,看来是种不成了。 年嬷嬷总是提着筐在小田埂上挖荠菜、除杂草,或者锤着锄头翻地,楚言枝就喜欢脱了鞋袜,提着裙摆踩进去帮她,只是很多时候会帮倒忙。年嬷嬷从不怪她,还任她泼水玩,说权当帮她浇地了。 那只三花猫其实是月饼去年生的猫崽子,年嬷嬷为了给小厨房逮老鼠抱来的。重华宫也没怎么特地养它,就把每顿剩的饭菜放到厨房边上,让它饿了自己下来吃两口。 红裳和疏萤正指挥着新送来的那几个宫婢搬东西,里里外外忙碌着,楚言枝走到院中那丛金镶玉竹前,仰头看墙面上那根深嵌进去的银针。 她试图拔了拔,还是拔不出。 也不知狼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她把银针分给他一半带走了,剩下的留了自己练。一个多月过去了,她练得效果很一般,针虽能飞出去,准头和力道却都差得远了。 楚言枝泄气地轻轻踢了一脚墙,余光却瞥到那丛金镶玉竹里生出的小竹笋。她记得去年重华宫最艰难的时候,年嬷嬷就摘过这的竹笋,和腊肉一起炒着吃,味道很鲜美。 她蹲下身看破土而出的笋尖,却发觉丛深之处有一块浅浅的凹陷,有几根竹子是往四面斜长的,像被什么压到过。 她抬手拨了拨,积着竹叶的地面上似乎有半个足印。 楚言枝眉头微皱,是红裳他们浇水或修理枝叶的时候不小心跌出来的吗? 小福子从东殿那里跑过来了,见她蹲在地上不知看什么,凑过来禀报道:“殿下,狼奴那只笼子怎么处理?是留在这还是带过去?昭仪让奴才问问您的意见。” 楚言枝起身,略想了一想:“狼奴又不住里面了,留着干什么呢?叫人搬了,还给上林苑吧。” “好嘞。” 重华宫虽然小,住这么些年下来,也积攒了不少东西,搬了两三天才全部置办完。姚昭仪让年嬷嬷和红裳照着碧霞阁和翠云馆之前的样子置办了长春宫的主殿和东侧殿。 长春宫很大,不过因为在西六宫,靠近慈宁宫,这些年只安排了两位不受宠的才人住在西侧殿。她们搬过来的第一天,两位才人就过来探望请安了,略坐了一坐才走。 虽然很舍不得从小住到大的重华宫,但是看到这又大又漂亮的长春宫,楚言枝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长春宫主殿最大,四面自围成一院。院两侧的屋子按宫婢大小品级进行了安排,院后方的那排屋子则成了太监们的值房。主殿两边厢房留了一间给年嬷嬷住,另外一间空着,另有一个耳房给了疏萤住。东侧殿虽没主殿大,却也空了不少屋子,楚言枝挑了挑,把通风最好的厢房安排给了红裳。 东侧殿这显得有些空荡,楚言枝逛了一圈,干脆让人把东殿后院最大的那间主屋收拾出来,作为狼奴的房间。 先前答应过给小奴隶住大屋子的,她可没有食言。 二月二十六清明这日,楚言枝去北镇抚司把狼奴接回来了。 得知美人成了昭仪,大家都不住在重华宫了,狼奴坐在车辇里,拽着她的袖子,轻轻用脸蹭了蹭,说舍不得。 楚言枝注意到他五指上有两根手指都拿白纱包扎着,拿起来看了看,蹙眉问他:“你手怎么弄的?” 狼奴红着脸,看着殿下揉自己的手指与手背,感觉心都在泛痒,他垂敛着目光道:“……练武不小心伤到的。” “你不是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吗?练武也用不着着急,不然受了伤学得更不好。”楚言枝嫌他这伤口包扎得太丑,一个个拆了,仔细看着他手指上细碎的伤口。 狼奴乖乖点头:“奴都记住了。” 他抬起眼睛渴盼地望着认真打量自己伤口的殿下,在红裳低头找药的时候,悄悄轻握住了她的手,央问着:“殿下,心疼奴?” 楚言枝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拍了他手背一下:“我是殿下,犯不着心疼一个小奴隶。” 她不管他的伤了,让他自己上药。 殿下态度陡变,狼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紧张地挨近她,不顾伤口攥着她的袖摆不放:“奴错了,殿下不要生气。” 楚言枝窝在靠榻上,瞥了眼他的爪子,抽了抽袖子:“没有生气,你松手。” 红裳把药放到香几上,看向狼奴,狼奴终于松了手,只是神情落寞地开始给自己涂药。 涂完了,他笨拙地用另一只手缠纱带,再用嘴咬着系紧,稍有不慎便再度挫伤了伤口,很疼似的暗暗“呜”两声。 楚言枝看了一会儿,看不下去了,让红裳再剪几截纱带出来,然后重新拿了他的手,一边怨他笨,一边给他一一绑上新的纱带。 狼奴屏着呼吸凝视着殿下侧脸。离得好近,近得能感觉到殿下的呼吸都撩到了他的指尖上。 只要他再往前凑近一点点的距离…… “好了,这样好看多了。”包扎好后,楚言枝松了手,再度倚回靠榻上,只是看着那几个实际上比原先还要潦草的纱带结,她神情有些不自然。 狼奴欢喜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抿着笑涡点头。 到了长春宫后,楚言枝先带他见过姚昭仪,然后去了东侧殿,领他站到后院主屋门口往里看:“年嬷嬷和小福子一起给你置办的,好看吗?” 这间屋子比原先重华宫的那个耳房大了足足一倍,两边设窗,因为天要慢慢热起来了,现在挂上了可卷上去的竹帘。靠西窗的桌子上摆了一只收口细瓶,插了两枝开得正盛的桃花,应该是从院子里现剪的。床上的被罩被褥都是崭新的,叠得整整齐齐,床头的柜子和后面的衣柜也都是新打的,上了红漆。 楚言枝指了指柜子:“打开看看。” 狼奴走进去开了柜子门,里面竟然塞得满满当当的,有被褥等物,也有许多新衣裳。 狼奴忽然眼眶有些发热,他回头轻声问:“都是狼奴的。” 小公主正站在门槛上一会儿脚尖点地,一会儿脚跟点地地玩着:“是呀,本殿下很有钱了,给小奴隶置点新衣而已,不算什么。” 狼奴爱惜地摸着这些衣裳,想到自己包袱里才绣到一半的裙子,脸又滚热了。 这些天他问过辛鞍和金参他们怎样才能变得有钱,他们说,他得快点长大,最好是入职锦衣卫,好好办差,这样就能有很多钱。等积攒一些钱了,他就可以采买田地,置办店铺,钱会越攒越多,然后就能娶媳妇。 狼奴不太明白娶媳妇是什么意思,追问下去,他们又说,他还小,不需要知道得那么清楚。 狼奴的心思飘远了,等他回神时,殿下已经往外走了。 他跟着出了主屋,抬头看向殿下如今居住的兰心阁。很近,没有两面院墙阻隔。他细细观察着,如今服侍殿下的已经不止红裳一个人了,还有另外十二个宫婢、六个小太监。为方便服侍殿下,宫婢都住在了东侧殿后院的两侧边,太监则住在了他这间主屋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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