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没忘记, 木奴是他还在笼子里的时候,殿下为了逗他玩,随手丢给他的。他自己也是殿下随手捡的。 兴许在殿下心里,他和地上随脚踢的石子和从树上随手折的枯枝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因为一时觉得有趣或者怜悯, 才捡回了家。 他必须得有点用才能一直做殿下的小奴隶,否则就像石子和树枝,会被当成垃圾丢掉。 木奴在殿下心里是不是已经成为垃圾了呢? 丢给小奴隶的东西, 她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再想要了。 狼奴忽然有点难过。 可是楼阁灯, 殿下会喜欢的。 他抓握着木偶,露出一个人人都喜欢的笑脸,对少年道:“我喜欢木奴, 她不喜欢。她喜欢这个灯。先生如果也不喜欢木奴……” 狼奴收回了手,话音一顿,茫然地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有其他东西能够换来殿下想要的灯了。 少年见他神情中流露出一种难言的迷茫与落寞,摩挲了下手中推车的拉绳。 他回身将这盏精致无双的灯上下看了一通, 把拉绳递向狼奴:“送你吧。” 狼奴黑如一点浓墨的瞳仁轻轻颤了一下, 看他许久, 才低头把木奴的系带整理好, 重新捧到他面前:“谢谢先生。” “不用。君子不夺人所好,好好收着吧。”少年把拉绳挂到了他的手臂上,言罢抬步离去。 狼奴追了两步:“那先生想要什么?先生不喜欢这盏灯吗?” 为什么别人给的钱不要,他给的木奴也不要,他却还愿意把灯送给他? 少年只背对他挥了下手:“称心尽兴而已。” 狼奴站在原地看他一步步走远,渐渐没入人群之中。 辛鞍喘着粗气追上来了,看到他手里拉着的楼阁灯,“哇”一声叫出来:“狼奴,你不会把人家打了吧?!” 他绕着灯转了一圈,还专往地上找:“那人呢?被你打死了?” “没有。我听殿下和师父的话,不打人。”狼奴牵着拉绳往回走,仔细探着殿下的气息,不忘提醒他,“你要叫我大哥。” 辛鞍不相信:“那你怎么弄到这灯的,你抢人家钱买的?” “他送给我了。”狼奴把木奴重新系回腰上,“我记住他的气息了,以后会报答他的。” 辛鞍难以置信,看看他腰间的木偶,再看看那盏自己梦寐以求的灯:“难不成你是用这木偶跟人家换,人家看你可怜所以送你了?” 这是辛鞍除却大哥用暴力抢夺的方式之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能性。 听到可怜二字,狼奴长睫微动,恍然间似乎明白了刚才那位少年的眼神。 是可怜吗? 狼奴独自往之前那个灯廊的方向走,越走心中的迷茫越浓。 这个明亮的世界里全是人。 除了他。 在北地,狼奴从来不用思考这些奇怪且难以理解的问题,每天的困扰只有如何活下去。 狼与狼的相处也很简单,一起狩猎,一起吃猎物,然后窝在山洞里互相取暖睡觉。 他曾是北地最会狩猎的小狼,能带领狼群奔袭千里找到猎物,让狼群捱过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冬天。狼群的每一只狼都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每一只狼。 可是来到这里后,他成了最没用的人。除了殿下,没有谁愿意要的人。 获得想要的东西的方式,交换不成,只能用可怜吗? 怎么可以用可怜? 辛鞍开始拉他的手臂央求:“大哥,让我玩一会儿行不?反正你一时回不去,这灯你送不到的,就给我玩一两天吧,又不会玩坏……那让我牵着走一会儿行吧,就一会儿!大哥,你是我亲大哥……” 任他怎么说狼奴都无动于衷。这条街口汇集的人越来越多了,气息杂乱,狼奴于无数错乱灯影中找寻着,然而灯廊里没有殿下的身影。 他穿过摘下楼阁灯后被疏通了的灯廊,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他与他身后的楼阁灯上。这可是价值千金的宝灯! 辛鞍与有荣焉地站在他身边,下巴扬得高高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灯是他赢下的。 狼奴终于在一处灯桥前停下了。 他的殿下正站在桥上,明处暗处许多人簇拥着她,她手里提着一只兔儿灯。隔着一层纱,狼奴也能看见她在笑。 他顺着她的视线往天上看,天上亦有千万盏灯,水天辉映,河面光波流动,随人群的笑语微微荡漾。狼奴心里既有有淡淡的欢喜,也有浅浅的难过。 他不敢出现在她面前了。辛鞍说,这灯是别人看他可怜才给他的。 不是他以为的两相交换,最终也确实没能交换成功。 殿下的小奴隶,北地最骄傲的小狼,为她得到一盏灯的方式不是靠赢,是靠可怜。 他摸了摸腰间挂着的木奴,他几乎一刻也离不开的木奴。 就算最终真的用木奴交换成功了又怎样?一头原本靠着锐爪与利齿在茫茫北地存活的小狼,一头猎杀过无数猛兽,所向披靡的小狼,如今想要得到一样东西,竟然是用自己心爱的木奴去交换…… 好无能。 不是木奴不值钱,是他不值钱。 他真的是殿下没用的小狼,没用的小奴隶。 狼奴回头看这盏灯,灯真的很漂亮,殿下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其实只要殿下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他不要做一只可怜又没用的小狼。 狼奴望望空旷天空中越飞越高的天灯和这广博大地上无数的人,又望向河面上一摇一晃渐渐飘远的灯影。上元节的风还很冷,却混杂了各种喧闹的气息刮过来。 有的孩童唱着他听不懂的童谣,提着灯从桥上手拉手跑过;有的孩子坐在大人怀里,一手搂着大人的脖子,一手拿着糖葫芦啃;有人在摊前相视而笑,有人在河边桥上放了孔明灯许愿…… 狼奴渐渐垂下视线。 他本以为自己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服,吃着与他们一样的饭,说着与他们一样的话,就成为人了,原来不是的。 在这个世界,锐爪与利齿也换不来他想要的东西。 他得看得懂方块形的图案,听得懂辛鞍念的书和那位先生说的奇奇怪怪的话,猜得出这世上所有谜题…… 他还得有很多很多钱,可以用来报答他想报答的人,可以为殿下买来她喜欢的一切东西。 这样才是殿下有用的小狼,有用的小奴隶。而不止是会为殿下做饭,为殿下缝衣裳。如果这些都做不到,他凭什么再待在殿下身边,凭什么做殿下的驸马呢? 殿下在桥上停留一会儿,要走了。 狼奴下意识拉着推车去追,可是这灯太大了,有辛鞍在后面扶着也怕它会掉到地上摔坏。他想喊出口,然而“殿”字的音节才滚到唇畔,他想起殿下这回出门戴在头上那个东西。殿下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是殿下。 他在桥边停住脚步,人来人往擦肩相过,殿下的身影即将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了。 有两个字在他心口越滚越烫,越冒越响…… 他心跳加快,终于在殿下即将下桥时喊了出来:“枝,枝枝!” 狼奴一出口脸就烧起来了,愧疚感与罪恶感迅速将他吞没,他知道自己在犯一个极大的错。 嬷嬷都不会叫殿下枝枝的,重华宫里只有殿下的娘亲会这样叫她。 他怎么能这样称呼殿下? 好逾越,好放肆,好没有规矩。 一头没用的小狼,一个没用的小奴隶……这样称呼他的殿下。 但在逾矩之后,他仍站定在原处,等他的殿下回头。 楚言枝听到熟悉的声音,逆着人群转身,但幕离上垂坠着的白纱遮挡了她的视线,白蒙蒙一片中所有人的脸与身形都是模糊而相似的。 听错了吗? 楚言枝心想,小奴隶怎么会敢叫她枝枝。 而且,就算他出门观灯了,这么多人里,她还戴着幕离,他怎么可能认得出来呢? 楚言枝提着兔儿灯转回身,打算跟上在前面挑孔明灯的二姐姐。 才走两步,那道声音却又近了,含着迫切与期待地喊了一声:“枝枝。” 楚言枝不由得再度停下步伐,一旁的红裳和疏萤也听到那动静了,不禁问:“怎么像是狼奴的声音。” 楚言枝撩开幕离上的白纱,搭在了顶上,于豁然开朗的视野中看到点满全城的明灯和无数人带着笑的脸,以及那个逆着光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的小奴隶。 小奴隶穿着束腰玄衣,脚上踩着金线云锦靴,看起来那么神采英拔,好多路过的人都在悄悄打量他。 不像个奴隶。 只有她知道,他里面一定偷偷穿着那件丑衣服。 小奴隶腰上一边系着穿红裙子的小木偶,一边系着那只装糖盒的小荷包。他每走一步,小木偶就跟着动一下。 小奴隶的眼睛藏不住他一切情绪,越靠近楚言枝看得越清晰。 他在离她半丈远的位置停下了,直到此刻,楚言枝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一个比他还要高的楼阁灯。 楼阁灯很亮,似乎比这全城的灯都要亮,门扇窗格清晰可见,比刚才遥遥观望时看到的还要好看。 “殿下,”他声音轻极了,轻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小心翼翼与虔诚,“奴给殿下的灯。” 楚言枝垂眸,看到他手掌上搭着的那条拉绳:“哪弄的?” 狼奴在这一刻眼睛里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神情,羞愧、难堪,还有迷惘与难过。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她了。 楚言枝心头浮上不祥的预感,难道是他犯了什么错吗? 狼奴什么都没,别说银子了,铜板都没有一个,怎么弄得到连三姐姐都没法儿得到的灯的? 靠打人吗? 楚言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应当给他一些钱的,如今他既不算重华宫的人,也不算北镇抚司的人,没有人给他发月例银子。可他总会有用上钱的时候。 楚言枝静静等着他自己开口,她知道的,狼奴是个不会说谎的人,更不会对她刻意隐瞒。 “……是那位先生送给奴的。”狼奴终于艰难地将这句话说出来了,下一刻轻轻拽住了楚言枝的袖子,抬起黑润的眼睛迫切道,“殿下,不要嫌弃奴,奴以后会有用,会用自己的本领给殿下赢灯,用自己的钱给殿下买喜欢的东西,不会再被人可怜了……奴会是殿下最有用的小狼。” 楚言枝垂眸看了一眼,他手指攥得发白,好像还在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每次特别怕她会把他丢掉的时侯,他就会是这个模样。 但她不太明白小奴隶的话。 她不用他为自己赢灯,更不用他给自己买东西。她是殿下,他是小奴隶啊,她要是有喜欢的东西,自己就能买了,还等着小奴隶养她不成? 不再被人可怜……当初她带他走,其实就是因为看他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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