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嬷嬷忙抬手推回去:“呀,奴奴呀,这……这你师公给你的,嬷嬷怎么能收?” 狼奴把锦盒打开,拿出一只叆叇,弯身放到她眼睛前:“师公说这是给上了年纪视物不清的人用的,狼奴用不着。嬷嬷看看。” 年嬷嬷没见过这东西,本还眯着眼睛打量,半天没反应过来是要拿眼睛透过去往外看,不由局促地笑了,粗糙的手在两膝盖上揉了揉。 狼奴闭上一只眼,把叆叇放到自己睁着的那只眼睛前给她示意:“这样看。” 年嬷嬷这才接过了,学着他刚才的动作,往圆片外面一看,眉头瞬间舒展开来,惊喜道:“竟真能看清!啊呀,老婆子我多少年眼前没这么清爽了……” 狼奴把另一只也拾起递给她:“嬷嬷先试试看,明天我给它做一个支撑的柄连起来,像弹弓那样,就可以一只手拿着看了。” 狼奴细观着年嬷嬷的眼距,不想嬷嬷手背揩揩眼角,又是笑又是哭起来:“……奴奴真长大了。” 楚言枝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放到一边,走过来抱住了年嬷嬷一边肩膀,看着那两只圆镜片,回想起自己似乎在父皇的倦勤斋里看到过。宫里寻常宫婢奴仆哪有机会用这样的东西。 她抬头看正叠着手帕,想给嬷嬷擦泪,又不知怎么动手,因而显得格外无措的狼奴。 送这个嬷嬷,小奴隶很有心了。 楚言枝从他手里接了帕子,给年嬷嬷擦着眼泪道:“狼奴是乖孩子……嬷嬷对他那么好,他懂知恩图报的。” 年嬷嬷握了她的手,目光慈祥地看看她,又看看狼奴。孩子都长得太快了,好像昨天他们还一个拉着她的手说要吃嬷嬷做的兔儿豆包,一个咬着小木偶站在灶台前挥着锅铲问她这样炒对不对,怎么今天就一个长成了亭亭玉立的端庄姑娘,另一个就长成了能肩担万难的少年郎君呢? 明明这是她当年每天盼着看到的,盼小殿下长大,将来走出这宫墙,嫁给如意夫婿,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过完这一辈子;也盼着小狼奴长大,永远护在小殿下身边,跟着她走出去,做不回自由的狼,也至少做个开心的人。 都别再回来了。 可真要临到这日,年嬷嬷又舍不得放开他们的手了。凭私心来说,她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而自己被留在原地萎败成一颗挪不动根的树桩,任这深宫雨打风吹。她真想他们能永远在她面前长大,长大,永远长不大。 一流泪,年嬷嬷眼睛便开始发痛,她强忍住了,放开他们的手,推说自己确实累了,由小宫婢搀扶着回了厢房。 楚言枝送她走过门槛,侧身回头往里看,便见娘亲孤身坐在椅上,两边柔和的灯光笼罩着她,她却眸光微怔,似也蒙上了一层雾气。 从正殿回兰心阁的路上,小宫婢在前掌灯,绣杏和红裳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绣杏指着天上的星星,问这是什么星,那是什么星,红裳有的能答上来,有的也不认识,后头有的宫婢认识,又一个个抢答。一行人这样走着,竟也不显冷清了。 楚言枝却仍觉得心底散凉气。她抬头往天上看,四方墙之上偶有几粒星子,孤高的明月映在檐角树后,看不清晰。 她曾以为如果娘亲和自己足够受宠,不用担心吃药、吃饭、穿衣的问题,能被许多人簇拥着行走,便不会有烦恼了。可原来就算住进比重华宫大两倍、大三倍的长春宫,看到的天,还是只有这么四四方方的一块。 夜风愈发凉了,楚言枝仍望着那轮始终看不清的月亮,思绪纷乱。 忽有温热的指尖轻轻探至她的袖口,温柔且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整个她发凉的手裹进了掌心。 楚言枝没挣开,转而看向自己斜后侧,狼奴眼如凝星地看着她,见她望来,那颗笑涡深了些,欲语还休地同她对视。 灯影照着脚下,月亮照着宫墙,没有人发现她与他之间悄悄相握的手。 楚言枝故作无意地收回视线,将发凉的指尖往他炽热的手心缩了缩。 狼奴心如擂鼓,握得更紧了。 到三月初三这天,楚言枝起了个大早,五更天不到便吃了早膳提裙坐上车辇,去往文华殿。 她生性贪睡些,这些年除了必要的节假日,很少早起。今天勉强起来了,早膳都是眯着眼睛吃的。本想着在车辇里打会儿盹,但感觉眼睛才闭上,就又被红裳推醒了。 楚言枝拢拢衣服下去了,看到处处点亮明灯的文华殿。正殿文心斋内,有几道读书声朗朗传来。 这还是她第一回 来文华殿。楚言枝看看红裳,红裳笑道:“没迟到。” 虽然如此,楚言枝没好意思从正门走,由后侧门领着红裳和狼奴进去了。站到门前,她先往前面看了眼,前面案台前立有年老、年青两位讲师先生。楚言枝没多看,视线往四下一扫,堂内只摆置了两列三排共六张鸡翅木束腰的云纹书案,却有十多人或坐或立在其中。 这些年陛下停了三年选秀,宫内将近有十年没新人进来了,陛下去后宫的次数也愈发少了,有一半还停留在长春宫。和妃久未育子,其他后宫诸人里只有冯贵人去岁生下了九皇子。 贤妃被降为嫔后,今年已十九岁整的四皇子楚琼被封端王,出宫建府了,他同胞的兄弟五皇子才十六,仍跟着贤嫔住在毓庆宫内,每日需来文华殿读书。六皇子楚琥就坐在他身侧的位置,手按在书脊上,撑头斜眼看着旁边宫婢给他磨墨的手。 七皇子坐在五皇子身后,他身体弱,出来的少,他娘亲梅昭仪也是淡如菊花的性子,平时没什么人注意。一旁的八皇子楚珀今年七岁了,只比他小一岁,好动得很,嘴里虽还念着之乎者也,却已把书页卷叠起来玩了,心思根本不在上面。 后面两张桌案空着,只摆了笔架笔筒等物,显然是给三姐姐和她留的了。 楚言枝在右边靠门的那张桌案前坐下了。红裳让狼奴把书箱放下打开,却见狼奴正蹙眉盯着前面,不禁催了他一声。狼奴收回视线,把东西一一摆上来了。 听到动静,坐在前面的楚珀立刻回头,虎头虎脑地冲她喊了声:“七姐姐,你来啦!” 虽然这些年施昭仪与娘亲走动得相对少了些,楚言枝对这个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八皇弟还是很有好感的,特地从荷包里拿了糖出来给他。她如今已不怎么爱吃糖了,但嬷嬷还是习惯性地给她的糖包里装满糖。 楚珀捧着糖正要跟她道谢,前面桌案一响,那位年青些的讲师先生启口温和道:“八殿下,请继续温书。糖等下了早课再吃吧。” 突然被点了一下,楚珀连糖都不敢拿,直接放下转回去捧书继续读了。楚言枝亦有些羞愧,把糖拨到一旁,朝前看了一眼。 这位应该就是娘亲那天和她说起的嵇编修嵇岚了,确实姿如玉竹,面如冠玉,言谈举止稳重端持。 楚言枝看向旁边尚还空着的席位。 嵇岚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一职。除此身份外,他还是当今内阁首辅嵇嘉同族的庶出侄子。传言他与嵇嘉的关系并不好,早在几年前便已单独出府另立新宅,但如今同在朝堂之上,同姓一族出来的,哪还有关系好与不好这一说。 文华殿讲师先生共有六位,每三天一轮换,按照父皇的安排,往后她和三姐姐都将由这位嵇先生教导了。 三姐姐与嵇岚之间有一层渊源在。 楚言枝翻开书,视线落在那一个个方块字上,思绪却回转到几年前她和二姐姐、三姐姐他们一去出宫观赏上元节灯会时的情形。 那夜的记忆实在难忘,尤其是那盏硕大精美的楼阁灯,现在还放在兰心阁后院的一处库房内,每到过年的时候就会被拉出来点上,是狼奴送给她的。 送狼奴楼阁灯的人,恰是嵇岚。 楚言枝只记得当时猜出所有灯谜的人是个仪容清隽的少年,三姐姐找来的东宫幕僚都未能比过他。三姐姐提出要买他的灯,他却始终坦然而对,不肯妥协,最后推着灯走了。三姐姐放出话来,要那个幕僚把他弄进东宫做幕僚。 后来的事楚言枝就不知道了,但以现在的情形看,应该是嵇岚自那之后离开京城,一直未能回来,三姐姐一时兴起提出的话也不算当真,让他做东宫幕僚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吧。 有这样一层渊源外,父皇突然答应她们进文华殿读书,又刻意安排三日一趟,便教人不敢深思了。 三姐姐久未出降,若她看中了嵇编修…… 皇子娶亲,不可娶朝臣之女,否则其女的母族都要辞官离京返乡,譬如当年的孟皇后。同样的道理,公主亦不可下嫁权贵人家。 父皇是在忌惮嵇家吧。楚言枝不了解前朝的事,也一直不敢了解,但捋捋这几条线索,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若三姐姐和嵇岚被赐了婚,嵇嘉也要辞官返乡,嵇氏一族顶多得些好看响亮的虚衔,在朝中的势力却会大大降低。 昨天听到这些话,楚言枝彻底明白了三姐姐那两句话的意思,整个人经不住感到浑身泛冷意。 不论方式如何,父皇的目的是血淋淋的。他在利用三姐姐。 正想到这里,门口投来一影,旋即有人提着东西到她身旁的桌案上收拾起来。靠前门位置站着的那个胡子花白的老讲师遥遥躬身行了一礼。 楚言枝侧首看去,果然是三姐姐来了。楚姝并不看她,而是环视了下堂中众人,直直看向前面持书踱步的青年,抬手让正开着书箱摆置物品的阿香和碧珠停了动作。 其他四位皇子心各有异地回头看过来,楚姝径直提步,顺着两列桌案之间的过道往前走,垂眸睨了眼五皇子与六皇子之间的空隙:“敢问先生,若按齿序排,本殿下不该坐在最前面的位置吗?” 嵇岚停步,灯下更显清俊的眉眼间并未染上丝毫情绪,行礼淡声道:“禀殿下,文心斋内的座位并不由微臣所管。您若对此有异议,在不干扰其他皇子读书的情况下,自然可以换位。” 楚姝看了眼向来懦弱的五皇子,五皇子下意识要起身让开,楚姝却指了自己跟前的位置,对后面的阿香和碧珠道:“把桌案搬到这来吧。” “是。” 楚言枝探身看着自己身边的桌案被搬过去了,担忧的同时又感到失落。不管她们来文华殿读书这件事被附加了多少让人不敢细思的目的,楚言枝一直很期待能跟三姐姐一起做同桌读书的。 楚姝坐下后,堂中窸窸窣窣声不断,六皇子楚琥伸个懒腰,觑了眼阿香白净的脸。他倒还不敢对楚姝的人放肆,便将视线投向后方角落已拿起书本认认真真读起书来了的楚言枝:“七妹认的字够读书了吗?哈哈,念得人听都听不清,是不是得先生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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