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因此,那日幼女走丢时,府上早无护卫。 还是后来匆忙从书院赶回的长子带着几个家丁四处去寻的孩子。 结果自是是寻不到了。 如何能寻到? 那日遍处的尸体,其中与幼女身形相仿的都不知多少。 常岱想起那日情形当即心下悲痛,仆人寻出好些个辨别不出面容的孩子叫他去人认,他满脑都是那孩子奶声奶气唤他阿耶的样子。 幺女随他在任上出生,生的时候逆生,学话也比几个旁的孩子慢,却是纯真无比,最得他疼爱的孩子。 他再是坚毅的心肠,见到自己亲闺女的尸骨,如何也不敢细看,只匆匆看了两眼便命人收敛了...... 心底是认定了那孩子早已不再人世,只是如何能与妻子开口?说女儿死了?这无疑是在挖李氏的心肝。 只能说菡萏如何也寻不到了,叫妻子认清现实,可妻子偏偏仍不依不饶的与他吵闹。 常岱这段时日本就心情郁闷,这般的夫妻间吵架更不知吵过几次,他压抑不住的恼怒回去,夫妻二人互相指责起来。 “我叮嘱过你近日不太平,你不听还准孩子们出府了!偏偏还就你自己病了不去。你一个做母亲的,怎叫两个小女儿独自去?” 好在元娘机警,认识回府的路。 李氏一听,捂着胸口哀嚎痛哭,她懊恼不已,一边抹眼泪一边骂起:“是哪个带六姑娘出府的?我当时都叮嘱过的,只游半圈就回府的,马夫呢?寻来问问......” 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常令婉闻言,瘦小的身子不由得一颤,面色煞白。 被常岱瞧见了只以为是长女被他二人这副疾言厉色吓到了,自然万分心疼起来。 于李氏而言,她放在心尖疼爱的孩子只有她肚皮里出来的那两个,可于常岱而言,嫡出子女尊贵,可其他孩子他也喜爱的很。 尤其是常令婉这个姨娘去世的早,他纵然看重嫡出子女,对这个生来没娘的孩子难免有几分背地里偏疼。 想起这个才六岁的孩子,这段时日在府里日日担惊受怕,常岱心里更是难受。 他缓和了些嗓子,朝着常令婉慈爱的招手:“来父亲身边坐。” 常令婉立即恢复了几分孩童的天真,乖巧坐在常岱身边,端端正正坐着,却还扭着身子偷偷瞧着李氏。 过了会儿她又下榻,拿着自己怀里的手帕隔着桌案小心翼翼递给李氏。 “阿娘别哭,元娘的手帕给阿娘擦擦。” 李氏听着常令婉这般童言童语,止不住眼泪落得更快。 她甚至不敢去瞧常令婉的脸。 虽不是同母,但却是同父所出,常令婉五官中总能找出她那孩儿几分相似的影子。 李氏将脸庞避开,怕又沾起了那好不容易平稳的伤心事。 常岱见此心中叹息,道:“京中的母亲前几日派人送家书,她字里行间皆是担忧你,还有居集兄与淑华,甚至要不远千里亲自来城阳......你总要走出来的,满府离不开你这个女君。你再看看你那亲儿子,这段时日为了你,瘦了好些,便是连书也读不进去——” 常令婉听了这话,也人小鬼大的钻去了李氏怀里,她见李氏哭,自己哭的比李氏更厉害,“阿娘别生我的气,都怪元娘没能带妹妹回家,要是丢的是元娘就好了。” 这话悲戚,叫常岱八尺男儿都忍不住心中酸涩起来,他捂着面说:“这如何能怪你,你一个孩子家,那日幸亏你聪颖,便是祖母信里都多有夸赞你的。” 李氏听了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她心里不是没有怨恨过这位不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长女,甚至时常恶毒的想,为何丢的不是这个女儿,反倒是她可怜的小女? 可李氏却并非那等恶毒之人,这恼恨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罢了。 她生来是汉中李氏中最为金贵的姑娘,后嫁予常岱又做了十几载人人敬重的主母,身上的担子与那人前尊贵的皮囊便成了她的一切。 她能为了名声叫恩爱了十几年的丈夫送去妾氏房里,她能为了名声将丈夫所出的其他孩子视如己出....... 除此之外她似乎再无其他,她如同如今的任何一个贵妇一般,过分爱惜着自己的羽毛,维护着自己的地位。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李氏听了这话更觉得心中惭愧,她一个大人却将女儿丢了的怒气发在另一个小孩儿身上,元娘她又做错了什么? 自己这段时日怨怼于她,可这孩子还总是日日来给自己请安,嘘寒问暖...... 自己当真是糊了心智。 李氏不声不响将心里的遗憾作罢,没拒绝常令婉孩童柔软的身躯,将她搂入怀中静哭,再没做声。 常岱见此也明白了些,他看着憔悴不堪的妻子,心下也有几分后悔自己方才对她的指责。 失了女儿,他做丈夫的怎还能与妻子吵闹?总该让着她些。 日后...便叫乖巧懂事的大女儿在妻子身旁多陪陪她,她总能走出伤痛。 常岱眼中压着罕见的轻松。 “惠风,难得元娘懂事,今夜便叫元娘睡你房里,你们娘两儿好好说说话。” 时隔整整七个月,在这一片秋风萧瑟中,李氏流干了泪,心底里终归接受了幼女已经夭折的噩耗。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朔州,天水—— 常言道秋日胜春朝,秋日里便是连旭日都多了几分璀璨。 天水城中矗立着规模宏伟,高大巍峨的燕王府邸,无疑是整个朔州众人最为引目的存在。 在这朔州,百姓尚不知有天子。 燕王府正门五间,缭以崇垣,翼楼各九间,前墀护以石阑。 府门往后,处处错落有致飞甍相连的金阙楼阁,可这璀璨艳阳里,如今却挂满白幡,哀声切切。 丧乐已止,凄切哀哭之声却仍不绝于耳。 厅堂内皆是燕王手下官员家眷,以及燕王遗孀女眷。 高堂之上端坐一年轻妇人,一身孝衣,满头黑亮乌发只做垂髻,簪以一素白银簪。 她面容苍冷,难掩憔悴之色。 此人正是先王王妃,新王生母,更是天家的长公主。 旁边哀哭不止的几位皆是先燕王的另几位侧室,两相一对比起来,倒是衬的正妃冷漠异常。 众人见此不敢言语却也是心有所思。 都说先王与这位王妃间的事..... 世人皆知—— 士族门阀枝同叶脉同出一气,垄断朝廷,皇权旁落。 皇族女儿莫说是公主,便是宗室贵女也难以幸免,政治联姻数不胜数。 这位先王王妃便是当今天子胞妹,太后膝下独女,晋陵长公主。 奈何再是出身尊崇,也逃不脱皇室女儿的使命。 成年后被赐婚给了先王。 夫妻二人感情算不得不和睦,碍于皇室颜面才得以和平相处,生了世子来。 如今燕王薨逝,灵柩本早该安置入葬,奈何王妃压着只说等世子回来方才入葬。 众人正想着,便有小厮绕过前厅匆匆来报:“世子爷回来了!正往前厅焚香祭拜王爷。” 一直沉默的晋陵长公主听闻,面上泛起一丝激动来,连忙吩咐小厮去前院请人。 前厅吊唁的众人大多是先燕王的下属,面对新王不曾了解半分。 待见到这位只曾听闻不曾面见的新王归府,独身一人缓步登室祭拜时,众人皆是大为震撼。 新王一身白衣,发戴素冠,周身青白无一丝装饰,言行举止却是神姿高彻,日月光华。 却又因面容太过俊美皙白,像一个不染风霜的公子。 有些官员互相打量一眼,心中担忧这位新王怕是个徒有光华外表,年轻吃不得苦的。亦或是学了皇都那副腐朽的做派,被皇帝老儿刻意养废了去。 这朔州,可不是一个锦绣堆里长出的孩子能担起来的—— 但这话自然无人敢说。 ... 待到日头将正殿晒出明晃晃的光,门柱上五□□云龙纹反射起璀璨光华。 郗珣与晋陵长公主这对分离多年的母子终得相见。 郗珣迈入正堂朝着母亲稽首行礼,“孩儿回来晚了,请母亲节哀。” 晋陵长公主眼中闪过伤感与怀念。想上前将人仔细搂进怀里,如同当年送他出去时那般...... 奈何孩子早已长大了。 她的儿子,生来便是有着与寻常孩子不一般的人生,那般幼小需要父母的年纪,为了能叫皇兄安心,她便也只能狠心不去管孩子,将孩子送往吃人的深宫。 这么些年了,她的孩儿身量竟已比自己高了......那般的清瘦,眉下眼眸似一双化不开的漆墨。 生的竟是这般的俊朗。 晋陵公主只觉眼眶酸涩,她温声叫起他来,“珣儿回来了便好。路程遥远,你也是劳累,你父亲他的病来势汹汹,谁又能料到竟会是如此......” 母子二人难得的诉说思念之情,周遭女眷们皆是掩面掩住哀苦声,半点不敢打扰这对母子。 “这些年珣儿在禁庭之中,一切可还好?” 纵然时常有宫中人传信回来,长公主仍不住的要再问一遍,听她儿子仔细的说。 “一切尚好,儿拜宋公为师,老师为儿传道解惑,陛下许孩儿入朝听政,皇外祖疼爱孩儿,时常念起母亲......” 旁的一切晋陵长公主都尚且能冷心冷情,一听自己的老母亲,只觉面上酸涩难忍,她连忙将头偏开才将将忍住了泪意。 这般一偏头,晋陵长公主便瞥见有个穿着一身粉袄的三寸丁站在屋外。 生的白净,团子一般的小姑娘,腮上是两团婴孩儿般的粉红。 正往里头探头探脑的模样,十分憨态可掬。 小姑娘大大的眼睛好奇的瞧着四周,肉手抓着门框,不停的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可她太矮了,厅堂里又都围满了人。 往常她知晓她的阿兄穿的是白衣,如今这屋子里一群人皆是白衣,她怎么也找不出她的阿兄来。 找了许久都找不到,小姑娘面上不经泛起了委屈惊慌失措的神色。 以为是她不乖,又被阿兄丢掉了。 这般可怜模样叫晋陵长公主心里的那点子悲戚一下子去了大半。 公主低声问身侧女官:“那是谁家的孩子?” 女官们平日里自以为见得多了官员家的小姑娘,也未曾见过生的这般好看的孩子。 且今日先王丧礼,又有哪家会将这般小的孩儿带来? 屋内众人也有些疑惑扭头过来打量这孩子。 女官纷纷上前,蹲在小孩儿身前问她:“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家大人呢?” 小孩儿忍着哭腔:“我......我找我家阿兄。” 郗珣听到这声音,匆匆从内室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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