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下车了!”珑月气乎乎的。 “去吧。” “我从今晚开始就不回府了, 明日阿兄也看不到我了!”珑月带着哭后鼻音,一双腮上落满了泪, 鬓上细碎的柔发都挂在了满是泪痕的小脸上。 “嗯。”郗珣只抬手将珑月面颊上的发丝捋往耳后, 叹了口气道:“你大了, 自己做决定便好。” 若是她真不想回常府,他如何也不会逼迫她。 珑月眨了眨眼睛,慢吞吞走去车门,似乎没再停留,却在下车前兄长微凉的十指握住了她的手。 女孩子的手掌与男孩的截然不同, 郗珣看着她修剪的圆润可爱的粉红指甲, 一根根温软纤细的指头,玉雪可爱。 记忆中她刚捡回来时, 手脚都是小小的一个, 胖乎乎的像是没有骨头的面团捏的。偏偏那面团捏的手力气极大, 扯上了他的衣袖, 就再也没松开过。 一根根拨开少女的手指, 掌心赫然见到一根发丝。 郗珣一怔:“偷了兄长的头发要做什么?” 珑月连忙将那根头发藏去身后,鼓着腮道:“怎么能叫偷呢......” 她阿兄的头发,她想拿就拿,怎么能叫偷呢。 “有了阿兄的头发,珑月去哪儿都不怕了。” 郗珣听着这话未曾多说,只将拇指往她这么些年也没改变的软乎乎的手心使劲儿戳了一下。 像是在戳面团,又像是在盖印章。 将那块粉嫩的掌肉戳下去一个坑,才慢慢的松手。 她是他亲手养大,从三岁到十六岁,她的书画,骑射,都是他费尽心思去教的,他或许不是一个好老师,以至于小孩儿从小不爱学习。 过往一幕幕穿梭在脑海,郗珣胸口有些酸疼,他做完此事,淡淡的收回手。 “常府没什么人是需要你去迁就的,你可懂?” 珑月看着自己被按红的手心,笑盈盈的点着脑袋,“我知道的,要是叫我委屈了,那我就不姓常,再改回来姓郗!” 姓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能姓郗。 郗珣心道。 他被她这副可爱狡黠的笑容晃花了眼,他的心思无处可说,只曲指往她光洁的额头轻轻一弹,催促她:“你母亲唤你了,快下去吧。” 珑月不愿意,她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要每天都见到阿兄。” 郗珣拍了拍她圆乎乎的小脑袋,“近来边关有事,朝廷只怕忙的厉害,珑月乖,阿兄事情多不能每日都得空闲,有空了阿兄就来看你。” 珑月可怜巴巴道:“你为什么不能跟我一起住常府?” 郗珣听她这般说,心中满是无奈与酸涩。 他不想赶她走,奈何二人在一辆马车念叨半日本就是不妥,常尚书与常夫人都站在外面等她。 要是如今就叫常尚书知晓了他的心思,棘手倒是不怕,只怕小孩儿在府中难过。 郗珣狠心将小孩儿往马车外赶,“下去!” 珑月可有劲儿的双手死死撑着车门,眼中雾水迷离。 她哭的一抽一抽的,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泪,“阿兄要是离开上京了,记得带我走,别将我一个孤零零的留在上京。” 说到底,珑月心中都有轻重,这份迟来的她也愿意接受的亲情,终归是抵不过阿兄的。 如今都在上京,她尚且能接受住在离阿兄不愿的,隔三差五可以见到的地方,可若是离得远了,她如何也要与阿兄一起的。 她世上最最好的阿兄。 郗珣答应道:“好。” 珑月活像一个尝过甜头的小狐狸,破涕而笑,“阿兄能不能让我亲一下?” 珑月怕兄长多想,立刻解释道:“就像小时候一样,叫我亲亲阿兄就好,我好多年都没亲过呐......” 听着她说的话越来越没分寸,不知是何处学来的浪荡子的话,叫郗珣红了耳,约莫是自己心思不纯,他眼中再无干净的话。 唯恐叫车外听了去,郗珣捂住小孩儿吧唧吧唧的小嘴。 岂了小孩儿胆大包天在他掌心拿舌头舔了一下。 察觉到掌心一阵绵软的湿润,郗珣只觉得呼吸一滞,喉结划动,迅速将手缩了回来。 他合上眼睛,不敢叫她看到其中足矣淹没她的波涛汹涌,轻声呵斥她:“珑月,你再胡言,阿兄就要罚你了——” ...... 天际金灿灿的日辉倾泄而下,珑月终是稀里糊涂的迈入了另一方天地。 她抱着沉甸甸的鸟笼子,看着身后离去的看不见踪影的王府马车,珑月失落许久,才跑去李氏身边。 常府外围了许多人,放眼过去,珑月早早见到了锦思与拂冬,还有许多她眼熟的丫鬟嬷嬷,这些人比她早来府中几日,却是已经熟悉了府中。 见她们神采奕奕欢喜迎接她的模样,珑月安心了不少。 一群奴婢中,混着一个身姿清瘦,穿曲领袍裾,生的龙章凤质的郎君。 那郎君远远见她下了马车便从府门前跑了来,唤她一声阿妹。 便将珑月隔着鸟笼一把抱住。 珑月吓了一跳,常祯却手臂搂着她搂的紧,李氏怕儿子吓唬到才回家的女儿,忙将儿子扯开,嘴里训斥道:“你个没轻没重的,别吓着你妹妹。” 连沉默寡言的常岱也不由得蹙眉:“多大的人了?还不放开,真是没规矩。” 常祯没管父母的责备,他松开珑月,替她抱过她身前十分沉甸甸的鸟笼。 常祯只觉得自己的眼眶又酸又涩,到底是早已成婚的男子,纵然心下酸楚也还强忍着,俊美风流的眉眼朝她笑起来,“菡萏,可还记得阿兄?” 珑月摇头。 她有阿兄,眼前这个看起来很难过的人却也是她阿兄? 珑月不知如何唤了。 她觉得自己要是叫眼前这个阿兄,另外一个阿兄估计会不开心了。 珑月便只好佯装腼腆的低头,没去唤他。 可瞥见眼前这个阿兄发红的眼眶,善良的珑月又不自觉地点点头。 珑月抿唇,喃喃起来:“好像有点印象,我做过梦,梦里有个人带我买糖葫芦吃。” 常祯极好哄,听她如此说,不由得忘了难过。 小时候的常祯也不懂事,不知没长牙的小孩儿不能吃糖葫芦。 逢年过节时元娘吃着糖葫芦,菡萏在一旁馋的直流口水,可府上大人都不给她吃,心疼菡萏的阿兄便趁着旁人不注意偷偷塞给她一颗。 幸亏那颗糖葫芦太大,小小的菡萏努力舔着它却吞不下去,被乳母发现了报去给了李氏。 那天晚上,李氏快将常祯的耳朵拧断了—— 思极过往。李氏又是一阵眼泪簌簌而下,连忙拿着帕子拭干净,才笑着转开话题问起珑月,“今儿个晚上你先与母亲睡一个床,日后我命她们把西厢房收拾出来,叫我儿住过去可好?” 李氏并不知府上早早给珑月收拾起了房间,常岱常祯自然不会在这等温情时刻提醒李氏。 常祯觉得,无论妹妹多大,叫妹妹住在母亲院子里倒是分外合适。 珑月如今已经能十分亲热的与李氏挽在一起,她本性就是个活泼大胆的如今不过是有几分认生,一听便兴奋地道:“好!” “糖果儿你听见没?日后我们住新家,我们跟阿娘一个屋咯!” 糖果儿不知是不是听懂了,知晓要换地盘,十分欢愉,“嘎嘎嘎嘎”笨重的身板不停的在笼子里绕来绕去,逗得李氏与常祯都眉开眼笑。 常岱一见,听说不仅女儿要住妻子屋子里,连这只鸟儿也要搬过去住?一双眉头几乎要打起了结。 可李氏哪里会管他的意思呢? 见府门前冷清,除了赶来接珑月的常祯,只有几个闻声而来的丫鬟,常祯便笑道:“府上女眷如今都在祖母院里等着菡萏,方才你大嫂打发人过来问菡萏何时回府,说要带元娘一同来接,我也不甚清楚,不好叫她们久等,便说自己一人来等着。” 他其实在门前等了许久,本想往燕王府上,但终归怕与妹妹回来的马车错过。 李氏与常岱听了不禁心中安慰,这般阖家融洽自是她们乐意看到的。 一旁的珑月听闻,欢喜道:“竟然还有祖母啊。” 李氏笑起来:“不光有你祖母,还有你的婶娘,叔父,兄弟姐妹与嫂子们。” 本来也还有祖父的,更有疼爱她的外祖父外祖母。 李氏忆起自己父母疼爱自己的模样,若是见到与她这般像的菡萏,不知心中有多欢喜...... 还有那位官拜中书令的常祖父,常祖父当年亲自做主替儿子礼聘的李氏。自李氏入门,待李氏如同女儿一般疼爱,是最慈祥和蔼不过的老人了。 若珑月早回来几年,也不至于叫这三位老人抱憾而终。 此事终究是人生一大憾事,李氏不与旧日做纠缠,只笑笑而过。 珑月兴奋的两腮粉红,她听闻自己有这么多的亲人,很是不可思议。 便是她的梦境里,她也从没奢求过自己能有这么些的亲人啊。 ...... 平康坊内,常宅—— 自皇朝建立,定都上京,常宅便修建在此处。 来来往往两百个年头中几度修缮扩建,一路飞檐翘角,门柱丹镬。 府中景致得宜,如今的时节,前院栽种着几丛墨荷、玉壶春与十丈垂帘。 常老夫人的院子名唤松鹤院,取有长寿康健之意。 内堂穿着绿甲桃衫的丫鬟掀了帘子,跑进去给满堂的女眷们报喜,朝着上首宝榻上坐着的老夫人道:“老夫人,六姑娘入府了。” 常老夫人头发花白,听闻不由的喜道:“快些将人迎进来。” 语罢,常老夫人同身边的女眷们感慨起来,语气哀恸:“要说这六丫头,老身还真是没瞧见过一回,说来也真是缘分了,谁料想在城阳丢了,竟兜兜转转的在上京相遇......” 二夫人闻言也是止不住迎合,“可不是?如何敢想到,我听大嫂说起她去大相国寺许愿时便亲自见到了六姑娘,要说可不是菩萨显灵了?大嫂在上头许着愿,一睁眼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姑娘,你们怕是不知那姑娘生的的有多好……大丫头是见过的,可是?” 常令容按捺不住看好戏的模样,偷偷看向这个素来高傲无尘的长姐。 常令婉今日穿的仍是素雅,一身月青软绸绣梨花白的珍珠扣绣衣,杏色花裙。 一群人这般热闹言辞,未免忽视了令婉,她笑容却是半分不变,频频朝着门廊处张望,倒是一副着急欢喜见着六妹妹的模样。 她听闻二夫人这般问自己,当即温婉笑着应和:“曾在猎场与宫宴中有幸见过六妹妹,那时孙女与六妹妹离得远,瞧的不甚清楚,不过......” 常令婉顿了顿,唇瓣微微扬起,亲昵的笑言:“早听闻上京人皆是传安乐郡主仙姿佚貌,国色天香,自不会有假。祖母放心,日后啊您必定多了一个仙女般承欢膝下的孙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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