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防天边传来一阵惊雷,来不及反应,豆大的雨滴哗啦啦打在绿叶上,窗前石阶的水积成小瀑布,一水清溪流了下来。 两个小道姑推开门,小心翼翼地:“公主,夜间会有暴雨,万一山上的泥水滚下去,今晚殿下就要留宿观中了,师傅让我们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添置的东西?” 茜雪瞧二人眉清目秀,身量未足,年纪应是非常小,温柔笑道:“我看这间屋子极好,多谢仙姑惦记,晚上给我带点清淡的吃食就好。” 对面两个人笑笑,退出屋子。 她抬头瞧乌云密布,雨势娟狂,天空似被惊雷划破口子,随雨水就要一股脑塌下来,不知修枫身在何处,若被风雨拦住,怕是要受罪。 暴风雨忽然降临,皇家狩猎也早早结束,陛下准备起驾回宫,慌忙中瞧见十公主匆匆来到近前。 “陛下,我今日与十七妹到山上玩,她说要去老母殿上香,可到现在还不见人影,派人回华清宫问了,也没见到,别的不怕,就担心被挡到半山腰,这么大的雨——” 天子蹙眉,立刻派人去搜查,金吾卫浩浩荡荡地冒雨上山,闹得沸沸扬扬,矅竺连忙来回,苏泽兰正翻身上马,顿了顿,问:“官员里面还有谁不在?” 小太监想了想,“乱糟糟一大堆人,奴也说不准。” “去看看工部侍郎修枫——”他理着马鬃,道:“快点来回,我等着。” 语气不好,矅竺赶紧跑出去,不大会儿又跑回来,气喘吁吁,“供奉,修侍郎也不在。” 苏泽兰垂眸嗯了声,抬眼看廊下的雨,细细密密,夜幕降临,山里的路只会更难走,若是有人陪着,能少点危险,可想到是修枫跟在身边,又说不出的别扭。 他索性带上雨具,披上蓑衣,纵马冲入雨中,从骊山后小路绕上去,山路崎岖,泥泞不堪,白日还静谧宜人的树林在夜雨中只剩冷森森,恐怖风声吹在耳边,一阵阵狂雨卷入鼻中,他不得已只能停下,待雨小一点再继续前行。 绕着盘旋小路而上,不见得能遇见公主与修枫,他又往大路去,折腾个来回,衣服上已经全是泥点,爬上一座山,又上了一座,半山腰忽见一个人影躲在大树下,他试着走近,才看清这个浑身湿漉漉的人是修枫。 苏泽兰先确定公主平安,又将自己的马塞给对方,喊道:“这匹马最擅于行山路,能带侍郎快点回去。” 雨势太大,张口就被旋风似的暴雨堵住,修枫听不清楚,淋了半天雨直发抖,也说不出话,还以为对方会跟上,骑马走了半天,才发现身后已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 苏泽兰:要去找老婆。
第54章 水边开芙蓉(二) 夜已三更, 风雨飘摇。 道观禅房里点着一盏油灯,落下一片暖光,屋里无风, 但耳边雨声无尽, 茜雪依旧睡不安稳,索性直起身子,靠在青布枕头上,瞧那明明暗暗的烛火,出神。 雨滴打入直棂窗, 院子里树影凌乱, 她思绪飞散,想水池里的荷花明日怕是见不到了,今天那只受伤的梅花鹿又不知如何,还有修侍郎——最好能在雨前回到山下。 近日发生许多事,心里越来越乱, 翻个身,抽出枕下的灵签看,希望神仙显灵,为自己指点迷津。 她不好意思让仙姑解签, 只能偷偷趁着无人自己瞧,娟黄纸上两行俊逸小字:[心事多不定, 谋事暂不成,忍耐方为福,何事苦心头①。] 仔细看原来是个中签,还以为会大吉大利。 茜雪叹口气, 呲溜一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从小到大连心事都没藏过, 哪里会忍耐,听外面的风雨呼啦啦盘旋而起,竟有种凄怨之感。 早知如此,应该让两个小道姑陪着自己,省得一个人胡思乱想,夜深了,她打个哈欠,迷迷糊糊准备睡觉,寻思只要睡着了就不会伤春悲秋,闭上眼睛数鸟儿,一只,二只,三只—— 忽听有人急匆匆敲门,叩门声响几下又停住,不一会儿又开始敲。 听起来不像是道观里的人,但老母殿位居骊山之巅,因紧邻着皇家别苑华清宫,长年由北衙守卫,绝不会有歹徒出没,忍不住好奇。 敲门声伴着风雨起起落落,她披衣起身,端起油灯来到门前,耳边风声遒劲,提高声音,问:“门外是谁?” 一阵沉默,茜雪等了会儿,开始不耐烦,“再不吭声,我喊人了啊!” 外面依旧没动静,连敲门声都消失殆尽,她心里一惊,莫非真有不法之徒,随即往后退了几步,手紧紧握住油灯,屏住呼吸。 黑影下的门缝嗖一声滑出个东西,吓人一跳,俯身看,原来是自己送给苏供奉的云锦丝帕,心口随即砰砰跳,莫非他来了,来了也不说话,鬼鬼祟祟得唬人。 今天不是气哄哄地走了,何必还来,她赌气坐到床榻边,不想给对方开门,又看天空暗压压似要崩塌,雨声越来越大,心想月黑风高,这样的天气还一个人上山,如今又在外面淋着,生病可怎么办。 想着想着心就软了,不由自主站起身,一个惊雷落下,冷不防听见门外又哎呦叫了声,时机选得太好,茜雪慌了神,该不会被雷劈了吧,这人以前传闻那么多,说不定就在神明之地被老天正法。 她腾地拉开门,屋檐下漆黑一片,风雨迎面扑到脸上,连忙用手护住油灯,脚底有毛茸茸,湿漉漉的东西蹭着皮肤,往后退两步,发现一只肥嘟嘟小花猫,睁双大眼睛躲在榻下。 原来是只猫儿,但肯定也有人,否则帕子哪里来,茜雪扭头又去瞧屋外,才看到一个身影靠在门边,修长如竹,碧绿官服已经湿透,被寒风吹起波纹。 这会儿太冷,她如何不心疼。 顾不得其他,先伸手将人拉进来,关上门,将油灯放到案几上,扔了条帕子给对方,担心他看出自己着急,故意偏头坐在榻边,没好气地:“苏供奉好本事,三更半夜,大雨滂沱还能爬到道观里来,也不怕人瞧见。” 苏泽兰擦了擦脸上的雨,笑着回:“臣就是怕人看见,所以才翻墙进来啊。” 这种话也能说得理直气壮,茜雪瞥了对方一眼,由于淋过雨,脸色越发雪白,唇色却依旧红艳艳,眼睛润了水,浑身上下一种雨打梨花之美,真可惜是个男儿身。 两人目光一触,又很快分开,茜雪垂眸不语,眉宇掠过愠怒之色,显然还在生气。 苏泽兰伸手抱起榻边花猫,用帕子一下下给小东西擦毛,寻思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下午没理由地闹脾气,惹到小殿下,这会儿还得哄。 他适才骑修枫的马,迎着暴风雨走得极慢,还好离山顶已经不远,不一会儿来到老母殿,本想敲门又觉得不妥,这里曾经陪先皇来过,里面的布局都熟悉,公主肯定留宿在禅房,寻思一下,绕到后面,准备翻墙进去。 雨太大,披着蓑衣也不顶事,早被打散得七零八落,身上如泡过澡,下来的时候还差点踩到树底躲雨的猫儿,甚为狼狈,忽然想起上次翻墙,二十年前的事,真是越活越回去。 冒雨把小东西抱起来,十七公主最喜欢猫,一会儿不如让小家伙先投石问路。 他明白她心软,肯定不会让自己在雨里干站着,就是气性大,有只猫儿也好讨对方欢心。 冒雨上山,翻墙入院,寻宠物哄人,这些都是少年郎做的事,他一个老人家也在这里乐此不疲,自己都觉得可笑。 苏泽兰一抿唇,并不吱声。 烛火颤颤悠悠,屋外风雨交加,最后还是公主沉不住气,不情不愿又扔过来一条帕子,“你——不冷吗?衣服都泡湿了。” 苏泽兰把猫儿松开,捡起落在肩膀上的手帕,顺着衣服擦了擦,“臣不冷。”话音未落就打个喷嚏,但依然神态自若不改口,“刚才一直走上来,身子还热乎乎。” 比自己还嘴硬,茜雪索性站起来,将油灯拿过来,看他浑身湿透,不由得语气娇嗔:“你这个人啊,说谎话随口就来,明明都冷得打寒颤。” 苏泽兰笑,“我说的是真话,虽然山上凉,可瞧见小殿下心里热,所以也不觉得。” 现在开始巧舌如簧,下午那副认死理要自己责罚的模样怎么没影了,茜雪哼一声,问:“苏供奉,你一年的俸禄有多少?” “不多,翰林供奉可是个清官。” “我看不对,应该富裕得很呐。”挑眼看过来,模样娇俏,揶揄道:“下午只是打伤梅花鹿,就要请罚一个月的俸禄,如今私自上山,翻入道观,闯入公主禅房又该当何罪?全年的俸禄不知够不够。” “那肯定不够,只能用别的赔。”苏泽兰云淡风轻地接过灯,在自己的湿衣服上烤了烤,“可惜臣早就是小殿下的人了,身家性命都属于公主,赔来赔去也都是殿下的东西。” 茜雪脸一红,嗫喏着:“真能狡辩,难不成我还要替你出钱。”走到旁边的檀木柜子前,取出一套青色道袍,“先凑合穿吧,恐怕不太合身,你的衣服烤一晚上也干不了。” 她转身走回榻上,背对外面,曲腿躲在细纱帷幔中,看对方落在墙上的阴影,瞧他放下油灯,身体被烛火拉得修长,哒一声,玉带解开,瓢泼大雨里也听得清楚,她敢紧吓得闭上眼,就像自己看到什么一样,可惜脑里又浮现出对方在海棠汤的模样,只好又张开眼。 逃不掉的影子落在眸子里,明明熟悉又陌生,似乎经过海棠汤那一夜,许多事都不一样了,她不知哪里不对,只觉得紧张,忽地想起十公主隆玉的话。 “喜欢还不容易知道啊,见着就欢心,离开想得很,看着谁都像他,只要视线对上了,哪怕无意间,也一下子慌得不行。” 公主心口砰砰跳,第一次开始琢磨——莫非自己钟意苏供奉。 她倒不吃惊,只不过从来没往那方面想,禁不住长长地叹口气,才懂相思便害相思②,对方经常一口一个女儿挂嘴上,哪里有可能。 忽听苏泽兰笑说换好衣服,“好久没穿道袍了,我还想得很,不如将来出家修行,可以天天穿。” 听听——人家为了穿道袍还要脱离红尘呢,早知就让他在外面淋雨算了,被雷劈劈,让上天早点收了这个妖孽,省得自己心烦意乱。 苏泽兰瞧小殿下坐在帷幔里,背影都看得出不自在,估摸梅花鹿的事还没过去,也是——谁能想到他这个岁数还和人赌气,何况让公主不痛快,纵使有理也无理,自己一路艰险上山,难道不是为了哄她。 哄人就要有哄人的态度,苏供奉素来在行,既然小殿下不愿意搭理,他索性也不说话,把猫儿抱到案几上,转身开始拼胡床,两三只连在一起,坐上才开口,仿若自言自语:“今夜臣就睡这儿吧,公主肯定也困了,早点休息。” 说罢就躺倒,身下的胡床吱呀呀一阵乱响,引得茜雪掀开帷幔瞧,苏泽兰身高八尺有余,那些胡床拼在一起连他三分之二都没有,大半个身子落在外面,青色道袍晃晃悠悠,能睡才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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