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打着颤飘入耳际,棠檀桓才如大梦初醒,嗯了声,“回去吧。” 他本来不想走,就这样守在姐姐宫门前,也好像陪着姐姐一般,等到明日清晨,他就做第一个恭贺她生辰之人,若是如此,姐姐应该就不会生气了吧,上次在紫宸殿,他那样冒犯她,不知道会不会恨自己。 可是今日大军出发,身为帝王不可缺席,何况这次行军带走了苏泽兰,姐姐恐怕根本无心过生日,寻思到这一层又开始怒火攻心,都是那个苏泽兰,真不该活。 他是高高在上,天生贵胄的帝王,去掉一个心机叵测的权臣有何不可,大不了留对方一个全尸,风光厚葬皇陵侧,就算是安慰姐姐。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不介意他安葬在自己陵寝边,等到百年之后再重逢吧。 皇帝大半夜回到寝宫,没一会儿天就蒙蒙亮,有人睡得晚,就有人醒得早,城南大将军府,花子燕刚起身,夫人已经端了洗脸水过来,两人夫妻多年,都晓得对方的习惯。 将军出征前必要早起,喝上点小酒,夫人便会亲自下厨准备,不让别人插手。 “将军,不知为何,这次攻打支越国总让人心里不安稳。”夫人将水盆放下,叹口气,“将军千万小心。” 花子燕穿好衣服,笑道:“夫人是个爽利性子,怎么优柔起来。” 对方摇摇头,过来替夫君理着衣襟,“这次与往常不一样,发兵突然又没有过得去的理由,何必呢。” “天子有天子的考量,身为臣子不要多事。”花子燕温柔地伸出手,搂了下眼前人,他们自小相识,彼此知根知底,感情极好,轻声说:“为夫不在的日子,屏儿也要照顾好自己。” 夫人娇羞地笑了笑,“花大哥保重自己,尤其是手上的伤才好,千万别逞强。” 夫妻两个正说话,忽听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相视一笑,都晓得来人是谁。 枢密院主使大人,段殊竹。 花夫人出门去备菜,先温了一壶酒来,段殊竹已在屋子里坐下,笑道:“打扰了。” “主使如此客气,别吓着小女子。”将酒给二位倒好,又问:“冷瑶呢,不来吗?” 段殊竹抿口酒,“她一会儿还要起来念经,多睡会儿吧。” 花子燕在边上笑出声,“没见过你这样疼老婆的人,没出息。”又瞧夫人瞪了自己一眼,立即不吭声,垂眸喝酒。 等到对方出了门,方长出一口气,段殊竹乐得欢,“大将军看上去也没好到哪里去。” 花子燕摆摆手,赶紧换话题,“说正事,你来恐怕不是大早上睡醒了,找我喝酒吧。” 段殊竹佯装伤心,语重心长,“花子燕啊花子燕,我与你自小一处,大战在即,难道不来送你一程。” “少来,还敢提小时候的事,你逃课,我受罚,你淘气,我被告状,遇见你啊,也是我此生之福了。” 对面人眉眼弯弯,“好说,好说。” 没多大会儿,花夫人端来酒菜,知道两人有话,摆好便走开 ,段殊竹复开口道:“这次出去要多留意身边人,支越那里反而不用担心,毕竟天寒地冻,天时地利都对咱们有益。” “身边人?”花子燕将酒饮尽,半开玩笑,“不会是你那个闹心的弟弟吧!” “他——”对方挑一下眉,“自己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 花子燕不再接话,段殊竹心思本就难猜,尤其是牵扯到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他也不清楚在对方心目中,苏泽兰到底有没有位置。 “殊竹,其实有些事已经过去了,不用再纠结于此。”花子燕瞧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淡淡道:“毕竟是亲兄弟!” “亲兄弟,我和庡㳸他哪里像——” “那是你没仔细看,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就觉得挺像。”余光瞧对面人没吱声,若有所思的模样,接着说:“你们两个啊——都长得像段夫人。” 段殊竹轻蔑地笑,酒杯在手心转了转,“这可是疯话,我与他一点也不连相。” 花大将军直摇头,显然不想认输,“段夫人美貌倾城,我虽然那会儿小也记得清楚,尤其是眉眼之间,若凤若桃,天下无双,你是瑞凤眼,苏泽兰刚好生了桃花眼,正各自取了夫人一半,可不是像吗?” “花大将军做武将可惜了,巧舌如簧不如与我回枢密院。” 段殊竹边说边起身,随意在屋内踱步,目光落到墙上挂的一把威风凛凛陌刀上,在半明半暗晨光中生出一股煞气,刀削上的锻金寒光凌冽,让人不自觉屏气凝神。 他出神地望着,完全没听清身后人还在啰嗦,“行啊,我也想去枢密院养老,等这次回来,劳烦主使给在下挑个好地方,只要不用净——”猛地噎住声,把净身两个字和着酒压下去,真是喝多了口无遮拦,抬眼瞧对方,幸亏段殊竹没反应,被那把陌刀完全吸引了注意力。 身形如松,临涯而立,初生的秋阳带着露水寒气,淡淡白色薄光落在他身上,紫色圆袍泛起清辉,平白无故给人一种凄艳感。 花子燕放下酒杯,瞧对面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刀鞘,依旧沉默不语。 眼前是名副其实的金陵节度使公子,当年段将军统领西南六部,驰骋沙场,生出的儿子又怎会差。 可惜段殊竹却阴差阳错做了宦官,段家人死的死,卖的卖,如今也没几个活人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可是对方曾经挂在嘴上的诗啊,他还是从他那里听到。 花子燕是个性情中人,每逢此时此刻,心里便揪着不舒服,双眉紧锁,表情看上去倒比人家还痛苦,半晌等到段殊竹回头,忍不住仰天大笑。 “大将军愁眉不展,哪里像势在必得的征战之人,此去珍重,在下就在后方静候佳音,只管享福了。” 花子燕被他笑得翻白眼,“是,是,主使就在后边等着吧,最看不惯你这副书生样!” 段殊竹继续坐下喝酒,笑而不语。 他当然知道他不单是个青衫书生,当年骑射演练总能拔得头筹,百步穿杨之人,怎会只捧得起一堆堆卷轴,即便在十几年前,对方与先皇和番子的那场硬仗,孤军奋战数日,几乎丢了性命,世人都说段殊竹一战得到天下,却无人见过他浑身是血,几乎丧命的模样。 他把他从死人山里捞出来,听着微弱的呼吸声,鲜血染红玄色衣襟,以为他死了,那种恐惧到现在都萦绕于心。 一个人豁出命难道只为了皇权,他如何能信,人死如灯灭,战场的惨烈没有经过之人怎会明白,那场大战最终维护的是棠烨国威,身后还有成千上万的长安百姓。 作者有话说: 段殊竹这个角色很重要,所以多写点。 公主与苏供奉,小别胜新婚一下啊! 供奉总在身边,公主也长不大~哈哈。
第75章 莲动下渔舟(十一) 寒露清晨, 水珠凝结在梧桐叶上,滚落下一层秋霜,窗外雾气缭绕, 冷得人浑身打颤。 大军在一片白雾中出发, 浩浩荡荡,一会儿便不见踪影,仿若从来没有出现过,整个长安又恢复宁静。 茜雪并没有去送行,怕自己哭得太伤心, 惹来万众瞩目, 到时更给苏供奉添麻烦,但依旧大早上起床,呆呆坐在窗边的榻上发呆,瞧暖阳淡淡驱散迷雾,想着大军行进到哪里。 杏琳端来蜜花糕, 菊花茶,勾头道:“今天是公主生辰,陛下本来说要大办,但有大军出征, 所以才免了那些繁琐,晚上再来瞧殿下。” 茜雪嗯了声, 不言语,心思完全不在,没有盛会更好,她最烦那些场面上的事, 扭头问:“秋露起来没, 让她多睡会儿吧, 不着急。” “殿下放心,今日的活都我们来干,不让她动手,公主也要高兴点,奴婢听人家说支越是个小国,仗肯定很快就能打完。”递过来块花糕,看对方咬了口,接着说:“还请殿下快点更衣,咱们去给太后请安,要在德懿殿吃长寿面。” 茜雪点头,本来想在屋里窝一天,但闲着越发胡思乱想,还不如到处跑着散心。 洗漱更衣,略施粉黛,心不在焉地往太后宫里去,路上遇到苏雪盼的侍女灵儿,笑说贵妃过会儿来给公主送贺礼,没走几步又瞧见兮雅,也念叨着皇后吃完午饭就来瞧殿下。 茜雪说好,寻思宫里有那么多人,今天肯定乱哄哄,还不如往年举办生日宴,一下子全见了,这会儿一个接一个,她更累。 转身小声吩咐杏琳去备车马,今日无论如何不能在宫里待着,找个地方躲清闲。 吃长寿面的时候就给太后说好,想安安静静过个生日,今天要由着女儿。 太后满心都是希望她早点搬出去,催了下何时收拾东西,也就不再多话。 十七公主谁也不想见,回去立刻换衣服,带杏琳出宫,车子摇摇晃晃在长安刚苏醒的街道上,马蹄踩着满是露水的地面,发出闷闷声响。 她听着失了神,轻轻揭开纱幔,迎面吹来潮润空气,打在脸上黏黏腻腻,街面陆续有行人来往,细声碎语传到耳中,整个城市在苏醒之中,炊烟袅袅,人间烟火。 杏琳边上问:“公主,咱们出城吗?” 茜雪瞧着路边乌瓦上的青苔,犹豫会儿,道:“去西坊。” 她不愿意见宫里的人,外面只能想起刚认识的林合子,准备去瞧瞧。 茜雪来的时候,合子也才刚起床,正一副副地往店里摆画,看见对方满脸吃惊:“大冷的天,这么早,雪儿怎么来了?” 她笑嘻嘻,独自走进来,伸手帮对方拿画,“我没事,过来看看姐姐,就是不知道打扰不打扰!” “哪里的话,我也是帮忙而已。”怕对方听不懂,特地放慢语速:“你既然来了,刚好偷懒,咱们一会儿去外面吃东西,西坊最近新开的小食铺子可好了,都是西域那边的东西。” 林合子容貌清秀,眼皮又白又细,整个脸就像工笔画似地,眼睛也不大,唇也不红,连眉毛都是淡淡得描上去一样,可有种说不出的美,瞧着舒服。 “好啊,只是妹妹我没银子,今日全靠姐姐。”她顽皮地说,看到有人进来选画,轻轻放下帷帽, “妹妹我胃口可好啦,别把姐姐吃穷。” 合子数了数眼前的画,一边笑道:“我才不怕呢,不行就去找你的小叔父,苏供奉还能赖账不成。” 茜雪如今听到这个名字就伤心,立刻不吭声,像个霜打的茄子般没精神,合子聪明,发觉情绪不对,给老板说句出去吃饭,拉着对方往外走。 西坊刚开市,街面上前前后后没几个人,秋高气爽,空气极好。 林合子纤细的身体像条小鱼儿,领着茜雪绕来绕去,来到一家门面崭新的食铺,走进去要了两份毕萝糕,一盘核桃籽,热乎乎与对方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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