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眼睫微垂,须臾,只答了一句:“按理我是该愧疚……” 他的话戛然而止,苏织儿却听懂了,低叹了口气。 他明白他应该愧疚,但不一定会产生这样的情感。 作为夫君,他将全部的爱意毫无保留地给了她,可面对旁人,便只剩下了作为帝王的狠绝无情,不择手段。 也不知是不是被那毒侵蚀留下的后遗症,抑或是受遭遇的诸般经历影响,苏织儿总觉得,两人重逢后,除却她和绥儿,萧煜对待旁人,似乎缺失了一些该有的情感,譬如愧疚,譬如怜悯。 他好像真的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君王。 苏织儿张了张嘴,自觉应该劝他什么,或替那些妃嫔狠狠斥责他一通,可末了,她只又一声长叹,什么都没有说。 既得他犯了错,便由她来弥补吧。 次日一早,苏织儿派人将那些妃嫔请来了凤鸾殿,她们坐在底下,神色皆惴惴不安,毕竟先前苏织儿刚进宫时,她们也不是没跟着冷嘲热讽,落井下石过,难免怕苏织儿趁机报复。 尤其是宁妃,她可是设计欲害过苏织儿的,眼下因着心虚更是害怕得紧。 然她们等了半晌,却见这位云妃娘娘也不提旁的,只直截了当问她们出宫后是愿意回家去,还是挑个好人家嫁了,抑或是去其他自己想去的地方。 几人面面相觑,全然没想到苏织儿会问这话,她们本以为出了宫大抵只有回家这一条路的。 可原为宫妃,一昔间却从宫中被赶回了家,纵然那些人明面上不敢置喙,然背地里不知会说得多难听,恐也很难再嫁出去。 但若是自谋生路,这世道女子本弱,定然活得艰难,听得还有嫁人这个选择,底下有妃嫔不免有些动心,迟疑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娘娘,这嫁去的人家,是能全随我们自己的心意吗?” “是。”苏织儿点点头,“你们若是有心仪之人,不妨说出来,若那人还未娶妻,我自会禀告陛下,让陛下亲自安排,不过……最好是两厢情愿,这样婚后你们也能过得舒坦些。” 听得这番话,几人看出来苏织儿是真心为她们着想,不由得放下了戒心与不安,一一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同苏织儿说了。 她们欲嫁的人多不在京城,想来她们也明白,继续留在京城这个人多口杂的是非之地于她们并没有好处。 苏织儿记下了,将几人送走后,就命人调查了一番她们口中的人选,确定真的可托付,方才让萧煜下旨赐婚。 为了补偿她们,萧煜赐下了不少贵重的物件给她们做嫁妆,苏织儿也从自己的私库中拿出一些先前萧煜赏的东西给她们添了妆,让她们将来嫁过去,也绝不会被看低。 几个妃嫔离开皇宫的那日,苏织儿还是亲自去送的,如今她们已不是为了陛下的宠幸而需要针锋相对的关系,几人面对苏织儿,甚至止不住抹了眼泪,说了感激之词,道了些真心话。 她们知道苏织儿心善,做这些是想补偿她们,但她其实无需那么愧疚,纵然坐在这个皇位上的不是萧煜,她们这些人其实也还是会被送进宫,因她们出生便是工具,自小被家族培养,就是为了将来有一日选秀入宫成为后妃,然后拼命争宠诞下皇嗣,为家族赢得富贵荣光的。 但现在,苏织儿给了她们旁的选择,可以去过不一样的人生,虽尚且不知结局是好是坏,但至少不必就这般静悄悄地在这深宫中枯萎凋零。 苏织儿听罢不禁有些百感交集,她原不知,原来这些令世间女子艳羡的贵女们,在锦衣玉食之下亦有身不由己的心酸苦楚。 西南大捷后的半月后,苏织儿收到了一封她爹苏岷寄来的信,信中苏岷将他失踪的原委尽数解释给她听。 原来她爹当初被萧煜提醒后,骤然想起十几年前的元宵节,溧国奸细意图纵火那日,他派人全程搜寻贼人,却始终有一人未能寻到。 如今想来,那人其实根本就藏在他的眼底,从前的他没能察觉,可在溧国待了十数年,已熟悉溧国人行为习惯的他几乎一下就记起,当时老定远侯身侧的那个贴身侍卫很有问题。 他握刀的方式和那些溧国将士一模一样。 或也是因着此事,老定远侯对苏岷心存戒备,唯恐他发觉,才设计将他从沥宁调回西南战场,转而将通敌叛国的罪名嫁祸在他身上。 可他没想到,他苏岷竟然没死!还在十六年后回来了! 且复又着手调查,试图揪出潜藏在京中的叛贼。 甚至于苏织儿这个苏家女一昔间成为了萧煜的嫔妃,且愈发得宠。 老定远侯唯恐苏家将来势大愈发难对付,又担忧自己暴露,心急之下,便开始设计陷害苏织儿。 隆恩寺所谓的圆恩大师不过是个假高僧,那宫中出现邪祟的话是用来迷惑太皇太后的,包括那日孙氏突然抱着绥儿出现在隆恩寺,亦是老定远侯夫人故意安排,让太皇太后看见的。 为的就是将来捅出苏织儿欺君罔上,已然成亲生子一事,令苏家万劫不复。 可定远侯没有想到,他光是查出了苏织儿早在沥宁嫁人产子一事,却因着萧煜故意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迹,没能发觉苏织儿嫁的人其实就是萧煜。 一计不成,老定远侯再生一计,在京城制造“疫疾”混乱,诬陷苏织儿为妖妃,在城中大肆散播谣言,却不知因着他太过心急,终究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暴露了自己。 西南战事爆发后,苏岷赴玉成关抗敌,一日夜里被一个混入城中的奸细刺杀,他擒住那人,逼问之下,才知老定远侯欲故技重施,索性将计就计,逼那奸细传信出城,言刺杀成功,已藏匿处置了他苏岷的尸首,而他则与守将黄骁商议之下,乔装出城寻他曾在溧国遇到过的游医。 这游医曾在苏岷当年逃亡受伤之际出手救过他,他极擅各类毒药,其中便包括离魂花。 离魂花此毒极其恶毒,一开始被研制出来,便是溧国用来提升将士战力之用,可此药有副作用,便是中毒者最后会被逐渐侵蚀理智,状如野兽,极难控制,故而溧国一开始并未将此药用在战场上。 直到这一回,他们像是发了狠心,骗士卒吃下此毒,才会有不少溧国将士行为怪异,嗜血疯狂,难以抵挡的状况出现。 自那游医处获得解药后,苏岷先是命人快马加鞭赶往京城给萧煜送药,旋即冒险潜入溧国军营,将解药投入士卒的食粮之中,使他们战力大跌,才有了后来的大获全胜。 老定远侯聪明一时,却不想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若他当年不陷害苏岷,令他流落溧国,也不会遇到那个游医,知晓离魂花的解药,最后循环之下,反破了这场局。 善恶到头终有报,他不过是自食恶果罢了。 信末,苏岷告诉苏织儿,处理完玉成关之事后,他恐不会直接回京城,如今揪出了藏匿多年,狼子野心的老定远侯,彻底自证了清白,他也算了了心愿,剩下的便是亲自去沥宁,收敛她娘的遗骸,带回老家安葬。 看着末尾那句“为父守约并未食言,你母亲一事,终是为父亲赴亲为,待春暖花开,携棺椁由京,便是全家团聚之时”,苏织儿反复读着这话,以手捂面,终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一盏茶后,她红着眼眶折起这封长信,看向窗外天朗气清,晴空万里。 昨夜皑皑白雪覆盖了整座皇宫,一枝如玉石般晶莹剔透的腊梅花探入窗内,捎来一段暗香在空中浮动。 萧煜不愿让她沾染朝中那些肮脏的事,故而老定远侯之事,几乎未与她提及分毫。 还是苏织儿自旁人口中听说,老定远侯那日被悬吊在宫门之上,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败北,相继被韦毅一刀了却性命后,终是因承受不住而发了疯,被关在刑部大狱里,时而哀嚎,时而狂笑,口中念念有词,说这大澂的天下是他们贺家的。 至于宁远侯府剩下的人,重罪者被处以极刑,至于部分女眷,则被回沥宁的韦毅顺带押送流放,这些被娇养长大的女眷看似被留了一命,但多数想必根本挨不住北地的风雪,就要被摧折在流放的路上。 对于处理老定远侯此事上,萧煜并未手软留情,毕竟他若不下杀手,那被杀的便会是他。 宫廷朝堂从来便如此残酷。 十二月初,萧煜下旨令礼部工部等着手准备封后事宜,意欲在年后正式准备封后大典。 是日,御书房。 赵睦替萧煜把完脉,禀道:“陛下体内的余毒已尽数清除,想来日后再不必受那离魂花之苦。” “嗯。”萧煜拉起袂口,淡淡应了一声,看起来却并未有多欢喜。 赵睦背起药箱,本该就此告退,然思忖片刻,却是忍不住道:“陛下,关于那事……可要告诉娘娘?” 萧煜提笔的动作微滞,沉默少顷,低声道:“不必了,她只消知道朕的毒已解了,便够了……” 他薄唇微抿,“何况,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 他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若非三年前在兆麟村附近的破庙遇到苏织儿,已存了寻死之人的他可能早已是坟冢中的一具枯骨。 不管将来能多赚来多少年,都得感谢老天眷顾,让他能与苏织儿此生相遇相守。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倏然放下手中的湖笔,看向高祉安道:“去凤鸾殿。” 高祉安应声,匆匆扯过一旁的狐裘大氅给萧煜披上,紧跟其后。 沿途的宫道两侧堆满了被宫人扫开的雪,还未至凤鸾殿,萧煜便听清脆悦耳的笑声自里头传来。 他提步踏进去,便见苏织儿着一身藕荷的对襟花罗袄,月白暗纹百迭裙与绥儿在院中的雪地里玩闹。 纵然已经生过孩子,可这一身娇嫩的颜色,和她如花的笑靥,仍是令她明媚如少女,粲然若暖阳。 一岁多的绥儿已经走得很稳了,就这般咧着嘴,咯咯笑着屁颠屁颠追在母亲后头。 萧煜不自觉唇间微扬,走近了些,瞥见苏织儿已然湿透了的鞋,不禁剑眉微蹙,上前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苏织儿正玩得尽兴,全然没注意到他,身子骤然悬空,吓得一下搂住了男人的脖颈,惊诧地抬首,唤了声“陛下”。 “多大的人了,这般玩,也不怕着凉。” 萧煜像训斥孩子一般道了一句,旋即转头看向凝香凝玉和胡姑姑,吩咐道:“将大皇子带回侧殿去,换身衣裳,莫染了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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