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都还未学呢,也不知她在丧气什么,好好学便是,总是能学好的。 她从前想学还没有机会,如今有机会了怎能质疑自己。 她耸了耸肩,复又抖擞起精神,一字一句顺着萧煜所指,复述着他口中所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每读一句,萧煜便解释一句,看她听懂了,就拿起一根短枝条,在那木盒中逐字描写一遍,再抹平那泥沙让她自己写。 苏织儿记忆力并不算差,虽只写了一遍,但她大致还是能记住笔顺和字形,可实在复杂的,也难免有所错漏。 萧煜也耐心,并未说什么,只自然地倾过身,大掌拢住她的手,在空白处教着她一笔一划重新写。 此时的萧煜专心致志,可谓心无杂念,可苏织儿却不是,男人半搂着她,宽阔坚实的胸膛抵在她的背脊上,隔着薄棉袄,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灼热的体温,整个人似也被男人独有的气息包围,她不自觉朱唇微抿,双颊顿如染了胭脂一般红。 苏织儿偷着抬眸看去,便见他神色专注,一丝不苟,似乎真的是倾尽全力在认真教她。 她蓦然想到她爹,不知当年他是不是也是这么教她娘认字的? 思至此,她竟忍不住抬起脑袋脱口问道:“夫君,你去过京城吗?那儿是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很繁华?” 先头去镇上卖那张狼皮时,她就听萧煜向那皮毛铺子掌柜提起过“京城”,听语气似乎很是了解,想来他应当是去过的。 萧煜抓着她的手蓦然一滞,低眸看着她眼中浓烈的好奇,神色蓦然变得有些意味不明。 虽不知为何苏织儿会突然问出这话,但沉思片刻,他仍是答道:“嗯,毕竟是天子脚下,那里是整个大澂最繁华之处,放眼望去,雕梁画栋,琼楼玉宇,美轮美奂,每逢佳节时城中碧水湖畔也常有灯会,游人鳞次栉比,皆提灯出行,自高处望,宛若一条金光闪耀的游龙……” 他看着苏织儿发亮的眼眸,薄唇微抿,眸光沉了沉。 他没有告诉他,京城纵然繁华,但亦是整个大澂最肮脏污败之处。 毕竟越辉煌璀璨的灯火之下,掩藏着的是越深和越不易被人察觉的黑暗,那黑暗在臭气熏天的市井陋巷,亦在高不可攀的庙宇朝堂,明争暗斗,暗流涌动,只消人性尚存有贪欲,那黑暗便如蛆虫一般,只消有可食的腐肉,便会泛滥不绝,滋蔓难图。 从前,他自诩清高,独立于那些腐朽黑暗之外,力求洁身自好,持正不阿,却忘了京城那一汪浊水容不得他自清,既无法将他染浊,便只能将他彻底毁灭。 他有如今的结果,某一方面说,便是由于他自身可笑的天真,怨不得旁人。 苏织儿听得入了迷,不禁陷入一阵天马行空的幻想之中,少顷,她抬首问道:“夫君,那在京城是不是什么都能买着?” “是吧。”萧煜顿了顿,却又紧接着低低呢喃了一句,“从前是……” “从前?”苏织儿奇怪地眨了眨眼。 萧煜勾唇轻笑了一下,“我五岁前……去过一趟京城,那时大澂尚能与域外通商,各类珠玉香料,奇珍异宝,可谓琳琅满目,但后来,因着一些变故,大澂闭关禁与域外往来,京城中自也很难看到那些域外来物……” “变故?” 见苏织儿仍是一脸好奇的样子,萧煜微敛起笑意,抓起那根枝条在苏织儿手背上轻拍了一下,“还想听,天都快暗了,今日学的都会了?” 苏织儿耷拉下脑袋,活像个因玩心太重而被先生斥责的顽童,她扁了扁嘴,只得继续埋头写起来。 看着她这副老实的样子,萧煜唇角泛起淡淡的促狭的笑意。 想起苏织儿方才问的话,神色却复又端肃起来。 十七年前,即天成八年,他尚且只有五岁,并不大清楚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至于他父皇突然下旨决定闭关,彻底断绝与域外通商往来。 后来他偶然在刑部所藏的历年案卷中看到了相关记载,始知是那年元宵灯会,溧国皇室派数十密卫分批假扮商人混入京城各个坊市,意图借这佳节纵火烧毁整座京城,欲趁大澂焦头烂额之际,从边防薄弱的西部长驱直入,吞并大澂。 但后来,此计被人及时识破,并将溧国奸细悉数抓获,才使得京城百姓幸免于难,为防民间惶恐,他那父皇特意命人压下了此事,才至于至今鲜为人知。 事后问罪,自上及下,他父皇处置了不少官员,而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便是当时那个本该因抓获大部分溧国奸细而受嘉奖的右领军卫,最后却奇怪地以未严查入京人员,玩忽职守,险酿大祸之罪被判以流放。 萧煜依稀记得,那人好像叫做…… 苏岷。
第37章 受雇 这不认字尚且不知自己深浅, 可真正学起来,苏织儿突然觉着自己似乎也不算差,不过四五日, 便能流畅默写下半首的《千字文》来。 不过天赋归天赋, 学习这事儿,纵然再有天赋, 也万万缺不得一个“勤”字, 但凡有工夫,苏织儿便会在心下翻来覆去背诵这《千字文》。 那装着泥沙的木盒到底小, 一下写不了太多的字,在灶房炒菜做饭的间隙,苏织儿便常喜蹲在地上, 随手捡起根柴禾,在泥地上写写划划。 这日,她方在地上写了昨日刚学的几句,蹙眉盯了半晌, 自个儿也看不出所以然,正想着去里屋寻来萧煜那写着整首《千字文》的纸比对比对,看看可有出错的地方,却觉手中捏着的柴禾被人抽了去, 紧接着那人从她方才默写的几行《千字文》里圈出两个字,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再仔细想想,这两个字可是这么写的?” 苏织儿抬首看去,那人已放下柴禾, 直起身子入了内屋,她复又垂下脑袋, 对着那圈出来的两个字拧着眉头思索了片刻,重新抹平又写了一遍。 很快,那人便从里屋出来,苏织儿询问般看向他,便见他走近垂首瞥了一眼,一言不发,只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看来是写对了。 苏织儿弯了弯眉眼,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那人忙得脚不沾地,才在新种的菜地里浇了水,这会儿或是见缸里的水所剩不多,提起木桶便朝柴门外而去。 苏织儿盯着他那一瘸一拐的左腿,唇角笑意渐敛,因着她先头生病身子不好,回来后,这挑水劈柴捡柴……家中几乎大半的活都教她这位夫君默默揽了去。 她只每日待在家中,做做饭,认认字而已。 可这到底也不是个事儿,纵然她这夫君不上心,然先前吴大夫说的那话,苏织儿可都记着呢,既得有可能将她这夫君的瘸腿治好,为何不试一试。 只,先不说能不能寻到那位赵大夫让他同意诊治,那诊费也不知到底会是个什么数目。 他们余下的银两,苏织儿已然清点过了,除却前几日托去镇上的牛三叔还给吴大夫的二两诊费,还有再前头萧煜去镇上的花销及这段日子买米肉的钱,零零总总,竟一共又没了一两多,如今只剩八两有余。 当真是使钱如流水,他们而今又没旁的进账,恐只能眼睁睁看着钱就这般少下去。 苏织儿朱唇轻咬,一双秀眉蹙得紧,似在努力思忖着主意,须臾,似是想到什么,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用午食时,苏织儿抬眸悄悄看了萧煜一眼,才似无意般同他提起,说这两日在家中也闲得无趣,午后想去张家娘子那厢坐坐同她说说话,萧煜倒是没说什么,只道了句“好”。 有了他这句应允,苏织儿便放了心,至于她是不是真的要去张家娘子那厢坐着谈天,就另当别论了。 午食后收拾完碗筷,苏织儿便出了门,她去的确实是张猎户家的方向,只不过最后步子一拐,转而进了牛二婶家。 牛二婶背着竹篓正要出门,见到她倒是有些诧异,苏织儿只道是想同她一道上山采蕈。 她先头生病的事儿,牛二婶也从牛三婶那厢听说了,闻得此言,迟疑地关切了句她的身子。 苏织儿只答全好了,教她放心,又以家中竹篓坏了为由同牛二婶借了个筐子,便随她一道上山采野蕈去了。 因着她那夫君的帮忙,如今牛三叔将野蕈卖给酒楼,拿到手的钱比从前多出许多,这村里托牛三叔卖蕈的人自也跟着多了,毕竟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苏织儿亦是。 眼下既得没有旁的方子可挣钱,这采蕈她是万万不想错过的,能攒一点是一点,几十文几十文地攒,也能攒出好几钱不是。 只她不敢同萧煜说实话,她总觉得若她说了,他不会答应,便只能撒那么一个谎。 昨日刚落了雨,山上的蕈菇着实不少,苏织儿采了一个多时辰,足足摘满了一筐子便下了山。 她也不敢亲自交给牛三叔恐教萧煜看见,便寻了个蹩脚的由头托牛二婶给,便匆匆回去了。 回到草屋时,隔着篱笆墙,苏织儿远远便见她那夫君已坐在木墩上生火准备做晚食,或是因着撒谎心虚,她还在柴门处整理了一番说辞,才笑着入屋道:“夫君,我回来了,好久不曾去张嫂子那儿,这一说起话来便止不住,连时辰都忘了……” “你在做晚食了吗?”苏织儿掀起锅盖往里头看了一眼,还夸赞道,“夫君你今日这饭蒸得可真不错……” 苏织儿自认她这番举止言行自然,应是没什么纰漏,可落在萧煜眼里,便是另一回事儿了。 他静静看着她略显僵硬的身子,听着她这过密和过于刻意的话,几乎是瞬间便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他将视线又瞥向她袂口和鞋底鞋面沾的湿泥,薄唇压了压,可到底没拆穿她。 临至夜间入睡,或是因着身子并未全然好透,白日上山采蕈吹了凉风,苏织儿便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虽是咳得不严重,不过三两声,可却清晰入了睡在土炕另一头那人的耳中。 翌日午后,苏织儿又寻了个去张娘子家的借口,说是要同她讨教做衣的事儿,她这平素不常去邻里间串门的人蓦然跑出去两日,原还怕萧煜生疑,可那厢只一点头,道了句“好”,也没再说旁的,苏织儿便放下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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