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也不要。”苏织儿摇了摇头,原还好好的,可此刻站在村口,一想到他这一走要十日后才能再见,竟蓦然有些喉间发哽,“你人回来便好……” 萧煜看着她稍有些发红的眼眸,薄唇抿了抿,少顷,缓缓抬起手,却是在她额间轻点了点,故作严肃道:“别以为我不在便可以偷懒,这几日莫忘了练字,别去采蕈了,下次回来我可是要考你的!” 见他如严师一般,临走前还不忘留份作业给她,苏织儿强忍住几欲涌出的眼泪,扯唇笑了笑,旋即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眼看着萧煜转身坐上牛车,渐行渐远,直到彻底看不见了,苏织儿再也忍不住,捂住嘴抽泣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回走,连她自己都觉得颇为莫名其妙。 他又不是不回来了,她哭成这般,怎的像跟被夫君抛弃了的怨妇似的。 纵然这般想着,萧煜离开的前两日,苏织儿仍不免有些怏怏没精神,亦不大习惯这空荡荡的屋子。 夜里听着外头的风声,便总是辗转难眠,总想着他在那章家过得好不好,适不适应,担心会不会有人因着他那瘸腿而看低欺辱他。 越想便越睡不着。 牛三婶得知萧煜去章家做活的事儿,倒是很替苏织儿高兴,不管怎么说,这萧煜可总算是挑起了养家的担子。 等萧煜回来的日子里,苏织儿闲来无事,就缝那早就买了但一直没动工的料子,替自己做新衣。 要不就反反复复认字,练字,再不然就去牛三婶那厢坐着说说话。 她可谓掰手指数着日子过,及至第十日,苏织儿天不亮就起了身,前一日她便去镇上买了不少好菜,待处置了一番,她便坐在灶房的木墩上眼巴巴望着柴门的方向。 苏织儿自然不知道,盼着这日的并不只有她,还有远在沥宁县城的另一人。 每隔十日便回一趟兆麟村,是萧煜想到苏织儿不一定同他一道来,便一开始就和那章老爷讲好的。 前一日,他就收拾好了东西,天才亮便背着行李自章家侧门出去了,守门的家丁看见萧煜,热情地招呼道:“周先生,要出门啊?” “嗯。”萧煜一颔首,“回家去。” “哦……”那家丁看着萧煜远去的背影,不由得纳罕地挠了挠头,方才他怎的觉得这位向来不苟言笑,冷得跟冰似的的新账房先生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是错觉吗? 离开章家,萧煜没急着去坐牛车,而是转而去了曾与苏织儿一道去过的布庄。 虽离上一回来,已隔了好一段时日,可那布庄的女掌柜还记得萧煜,一眼便认出他来。 毕竟这般相貌俊美的男子也不是常常能见着呢,自是难忘。 “客官,想要什么样的料子。”见他专往那颜色艳丽的布匹瞧,女掌柜登时心领神会,笑眯眯道,“今日可也是替你家娘子挑选的?” 不同于上回的扭捏,这次萧煜大大方方道:“敢问掌柜的,可有上回那般适合我家娘子的藕荷尺头?” “您稍等,我瞧瞧。”女掌柜说罢,转身在架上寻了片刻,才抽出一匹来,搁在萧煜面前,“这匹,颜色倒是与先前那匹相近,上头还有花样,我觉得倒是更好些看。” 萧煜细细一瞧,确实如此,这匹的颜色更浅,倒显得更娇俏许多。 他甚至能想象到这料子有多衬苏织儿,她本就只有十五岁,花儿似的,正是该穿这颜色的年纪。 “这料子,我要了。”萧煜说罢,又抬首在架上睃视了一圈,目光倏然定在了一处,可也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却变得略有些不自在。 女掌柜疑惑地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了然,却佯作不知,只自然地从架上抽下那匹料子道:“您家娘子上回没能扯这几尺的朱红料子做小衣,我一直觉得可惜呢,您既得买下了那块,不如将这块也一道带走吧,我算您便宜些,可好?” 萧煜深深看了那朱红尺头,掩唇低咳一声,才低低道了句“好”。 买下了两块衣料,萧煜满意地离开,去往城门的路上,沿途瞧见一家糕点铺子,他迟疑了一下,可纵然苏织儿再喜甜,有了前车之鉴,他也断不敢再冒险。 又向前走了两步,萧煜复又停下来,然这回思索片刻,他却是提步走了进去。 再出来时,萧煜捧着手上的木盒,一想到苏织儿收到此物时高兴的模样,眸光便温柔了几分。 想来,她定然会喜欢。 萧煜将东西收进包袱中,继续缓步微显瘸态地向前走,却并未发现,一顶与他擦肩而过的软轿在下一刻骤然停了下来。 当他走过那放落的软轿不久,就听身后传来略显激动的声儿。 “可是六殿……六爷?”
第38章 归家 沥宁县城, 清茗居。 二楼雅间,萧煜端坐在半敞的窗前,眼见面前人半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替他倒茶。 “六殿下, 请用茶。” 萧煜瞥了眼杯中清澈的茶水, 却是未动,只淡淡道:“范大人如今乃是这沥宁县县令, 而草民不过一介流放的罪人而已, 您不必这般称呼草民。” 这位代替钱升新上认的沥宁县令范奕闻言面露难色,他一身天青锦缎长袄, 长相周正,看年岁也不过二十有余,他张了张嘴, 神色间颇有些怅惘,须臾,定定道:“在微臣心中,无论如何, 六殿下便是六殿下,是皇家血脉,陛下之子,与您是否获罪毫无关系。” 见他这般坚持, 萧煜也不再说什么,只捏起茶盏垂眸轻啜了一口。 对于这位少年得志的范奕范大人,昔日在京城,萧煜虽与他不过几面之缘,并无太大交集, 但想起上回在那书肆听得的一些言论,他薄唇微抿, 佯作不知般问道:“范大人不是在翰林院吗,怎的跑到这沥宁来了?” 听得此言,范奕掩在袖中的手蓦然攥紧成拳,紧蹙的眉宇间浮现几分愤懑,他沉默许久,方才强忍住心底欲喷薄而出的怒火,抬眼看去,“微臣,是以无故污蔑上官的罪名被贬谪至此的……殿下可知,户部崔侍郎有一子,年近而立,却因整日纵情声色不思进取而屡试不中,可今年科举,他竟然一举及第,最后列三甲第三十四位……” 萧煜举着杯盏的手微滞,对于那位崔公子,他印象倒是很深,范奕对此人的评价还算是客气,那人满脸横肉,□□熏心,常年眠花宿柳,何止是不思进取,简直蠢不可及。 那般人,居然能进三甲,的确是匪夷所思。 范奕顿了顿道:“虽不少人同微臣一样心存疑窦,但也不敢随意置喙,直到殿试后不久,微臣一位落榜的同乡好友找到了微臣,告诉微臣说他怀疑这届春闱或存舞弊,就因着前几日夜里,他在那花街遇着那位喝得醉醺醺被家仆架着的崔公子,那人不仅对他冷嘲热讽,还告诉他,就他这般贫寒出身的学子,想一朝飞上枝头不过是痴心妄想,到最后也只是替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做嫁衣罢了……” 做嫁衣…… 听得三个字,萧煜剑眉微蹙,眸色暗暗沉了沉。 “何谓做嫁衣!”范奕咬牙切齿,但仍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其实不仅微臣那同乡有疑,微臣亦心生怀疑,谁知暗中调查之下,竟教微臣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萧煜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下已然有了猜测,紧接着,果听这位范县令发出一声荒唐的嗤笑。 “那崔公子根本不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而是他家中买通考官,暗中调换了他和其他考生的答卷,才致使其金榜题名!” “殿下可知背后支持这场科举舞弊的人是谁?是当今太子殿下的亲舅,吏部尚书曹赋荣!”言至此,范奕蓦然激动起来,他直视着萧煜,满腔义愤,“朝廷实施科举,本意将天下人才不分贵贱悉数纳入官府朝堂,若科举不公,任由其徇私舞弊,让那些碌碌无能,贪赃枉法之辈尸位素餐,搅乱官场,那久而久之,定致百姓遭殃,朝政混乱,甚至于……国之不国啊……” 萧煜静静看着眼前这一腔怒火,愤恨不平的男人,竟隐隐在他身上看到了几分自己从前的影子。 范奕这一席话并没有错,他是个好官,不过是在为那些饱受不公的寒门学子不平,亦在为国的前程忧心。 然,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范奕似乎企图从萧煜身上得到一丝认同,可很快,他便发现他敬重的这位六皇子殿下从始至终都只在默默饮茶,丝毫不为所动,他颇有些难以置信,少顷,忍不住问道:“六殿下听到这些,难道就无一丝感触吗?” 对面人懒懒抬睫看来,语气平淡如水,“范大人觉得草民该有什么感触,与您一起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怒斥那罔顾律法,任意妄为的曹赋荣吗?可范大人是不是忘了,如今草民已什么都不是,亦什么也做不了……” 萧煜说罢,起身拿起搁在桌案上的行李包裹,冲他微一颔首,“多谢范大人请的这杯茶,草民也劝您一句,若还想要这条命,到了这儿便安安心心,莫再说些不该说的话。草民急着回家,恐再迟便赶不上回去的车了,草民告退。” 范奕眼看着萧煜微瘸着腿,往门口而去,陡然提声道:“殿下就甘愿一辈子沦落至此吗!” 听得此言,那厢脚步倏然一滞。 范奕顿了顿,言语恳切,“其实微臣一直不愿相信当年那桩巫蛊案与殿下有关,殿下难道就没想过为自己平冤,重回京城吗?” 入仕为官后,范奕虽与萧煜不曾见过几回,可萧煜不知道,早就六年前,他还是个穷苦的秀才郎时,就在南方一个叫鞠益的县城见过他。 彼时南方暴雨决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朝廷虽拨发了赈灾粮饷,却遭官员贪腐,不及百姓手中,乃至当时饿殍枕藉,尸横遍野,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人间惨状。 有百姓冒死将此事上报御前,陛下龙颜大怒,立派钦差前去调查此事。 那位钦差便是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六皇子殿下萧煜。 当年,范奕亲眼看见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倚仗帝王令牌将贪官拖至闹市口当众行刑,以一儆百,大快人心时,那一刻,范奕甚至曾大逆不道地想过。 这大澂将来的储君,就该是这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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