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奕着一身官服亲自来迎,甫一看见萧煜这副模样和脖颈上的伤, 登时惊道:“殿下,您这……” 他原以为萧煜身上这血是他受伤所致,但仔细一瞧才发现并非如此,这像是沾染在上头的血迹。 当是旁人的。 他也不知萧煜究竟发生了何事, 但外头凉,不宜久站,他忙命人烧了热水,又将提前准备好的衣裳交予萧煜替换。 待萧煜沐浴罢,任人伺候着梳整一番再出来时, 已是一身天青锦袍,玉冠束发, 丰神俊朗,再不见昔日落魄寒酸的模样。 萧煜在前堂坐定后,范奕才站在他身侧毕恭毕敬道:“殿下,微臣得了消息,前来迎接您的人马约摸午后便会抵达。” “嗯。” 听萧煜低低应声罢,范奕看向他脖颈上已然干涸的伤口,蹙了蹙眉,“殿下您的伤……可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无妨,小伤罢了。”萧煜声音低沉平淡,旋即眼皮微抬,看向范奕道,“我杀了一个人,那草屋也教我烧了。后续之事你便替我处置吧……” 言至此,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接着道:“往后,兆麟村便再无周煜此人。” 眼见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杀了人这话,范奕顿觉后背一阵阵发凉,不过,他还是多嘴问了一句,“殿下,那人是……” “来杀我的,只反教我给杀了。”萧煜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似在说一件没什么了不起的事一般,随即又道,“你再帮我寻一个叫赵睦的大夫,他就住在韦家,我要带他一道进京去。” “是。” 虽不知萧煜用意,但范奕仍是恭敬应下,紧接着便听那低沉浑厚的嗓音又淡淡道:“关于那科举舞弊一案,将你知道的和那些证据尽数告诉我吧。” 听得此言,范奕猛然抬头,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去,心下顿时激动难抑,一时间连嗓音里都透出几分颤,“是,殿下……” 他定睛看向萧煜,便见他端坐在那厢,举手投足间透出令人难以忽视的矜贵威仪,一如他昔日记忆中的模样。 然很快,范奕唇角的笑意淡下去,眉宇间笼上似有若无的担忧。 因他发觉,与此同时,这位六皇子殿下的眼神冷得可怕,薄唇紧抿着,周身上下竟无一丝生气,神色阴沉沉直教人头皮发麻。 与先前和苏织儿相处时那温润且平易近人的模样截然不同。 范奕垂了垂眼眸,一时竟不知,他做的选择究竟是不是对的。 而且若这位殿下将来知晓真相,知道是他设局逼走了苏织儿,他的下场定然惨烈。 范奕捏了捏拳,强行抑制住心底涌上的俱意,眸色坚定了几分。 然无论如何,事已至此,已容不得他反悔。 何况,一切正朝着他希望的方向顺利发展着。 * 那日,范奕为苏织儿叫的马车将她带离沥宁后,苏织儿便寻了个就近的当铺,当了方升那块玉佩,换了些碎银两和铜钱。 她生活在沥宁十余年,从未离开过那里,这还是她头一回远行,且还是孤身一人。 女子在外危险的道理,苏织儿自然晓得,故而她还特意去香粉铺子买了些脂粉,将脸抹黑了些,还在上头额头鼻尖点了不少难看的麻子。 再用麻布盖住脸,遮住容颜,沿途边同人打听边往西面的禹葵而去。 她一个弱女子,也没什么防身的本事,不敢轻易露财怕教人盯上,因而那几两黄金她虽带出来了却没始终使过,最多敢用些碎银和铜钱。 正常而言,自沥宁一路向西,若搭车的话,最快十日便能抵达禹葵。 可不知怎的,打启程后,苏织儿的身子一直隐隐有些不适,倒也不能说有多难受,只格外疲乏没有气力,没走几步便觉累得厉害。 如此这般,苏织儿也不能强撑,只得一路走走停停,行得极慢,直过了大半个月,才终于到达了禹葵县城几十里开外,快的话再过两日便就能进城。 大澂幅员辽阔,自南至北,从西到东,可谓气候风景各异,不同于沥宁的群山环绕,终年风雪不息的极寒天气,几乎处在大澂最西端的禹葵虽离沥宁虽算不得太远,但却是一片荒漠戈壁,沙尘漫天,不少地方都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 离禹葵越近,苏织儿心下便越是惴惴。 她贸然来到此处,其实也不知如何能见到她的祖母和叔父。他们如今身在牢中,她总不能跑去县衙说要见人吧。 虽有些心事重重,但眼见天暗下来,苏织儿还是忙寻了个附近的客栈落脚。 她可不敢在这般荒郊野外露宿。 她拿出一钱银子,要了间稍好些的客房歇息,还顺带要了碗面吃。 她倒不觉得饿,反是一点胃口也无,可今日才吃了一顿,无论如何都是得吃些的,不然哪来的气力继续赶路。 苏织儿才在大堂随意寻了个空位置坐下,一旁恰好上了盘羊肉。 和他们那厢不同,此地百姓多以畜牧为生,故而常以牛羊为食,因非用于耕作,官府也不干涉,便算默认可食。 伙计端着那盘羊肉自她身侧而过时,那股淡淡的膻味不由得钻入苏织儿的鼻尖,也不知是不是腹中空了太久,肠胃不适,一瞬间,苏织儿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地一阵,待她欲捂唇掩盖之时已然来不及。 一声清晰的呕声在安静的大堂中陡然响起。 紧接着,苏织儿便听“啪”地一声响,临桌的客人砸下筷子,凝眉不悦地冲她大吼道:“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当真恶心,影响大爷的胃口!” 临桌的是两个身材魁梧,瞧着十分凶相的男人,苏织儿不敢招惹,也知是自己之过,忙歉意道:“抱歉,两位大哥,近日身子有些不适,还望你们见谅……” 听着这若银铃般动听的嗓音,两个男人眉梢微挑,然定睛一瞧,瞥见苏织儿露在外头黝黑的皮肤和难看的点点麻子,登时厌嫌地蹙眉道:“没想到连脸也生得这般恶心,滚,别脏了我们的眼,影响我们的胃口!” 两人蛮横不讲理,其中一人说着便伸手要推搡苏织儿。 那人看着便气力大,被他这般猛然推一把哪里了得,苏织儿正欲侧身躲闪,下一刻,却见那人冲她伸出来的手被猛地攥住了,她抬首看去,便见一三十有余,皮肤黝黑,身材高壮的男人立在她面前。 紧接着一个略有些尖细的女声在她耳畔响起。 “两个大老爷们,人高马大的,欺负个弱女子算怎么回事!”一个头戴碧玉簪的妇人亦上前,愤愤不平道。 原是在坐在角落里的客人看不过去,上前相帮。 “干你们何事,莫要多管闲事。”那两个男人见状拍桌而起,满脸凶神恶煞。 可很快,瞧见这对男女身后,几个腰间佩刀的男人上前,作势要拔出刀鞘,那两人顿时面色一变,方才嚣张的气势全无,旋即跟缩头乌龟似的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将身子转了回去。 见他们替自己解了围,苏织儿感激地冲几人福了福身,“多谢几位相帮。” “无妨。”那妇人笑道,“这出门在外,难免遇上些蛮横无礼的,小娘子一人可得小心些。” 苏织儿点了点头,目送他们坐回去,才发现除方才帮她的一对男女,三个佩刀的似是护卫的人以外,那厢还坐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见她看来,那老太太还笑着冲她微微一颔首。 苏织儿亦有礼地回之一笑,旋即吩咐伙计将她点的面食送到客房去。 半个时辰后,苏织儿将将吃下半碗面,便觉着口渴,想吩咐伙计送些水来,可方一打开门,正见在大堂里遇着的那个妇人端着水站在过道上。 “呀,真是巧,你原是住在这儿啊。”那妇人热情地同她招呼,见苏织儿看了眼她手中的铜盆,笑着解释,“我方才伺候我婆母洗脚出来,她就睡在你隔壁,我和我夫君则睡在你对头,你若有什么事,尽量喊我们便是。” “好,多谢……多谢婶子。”苏织儿瞧着这妇人和牛三婶年岁也差不多,便自作主张这般喊道。 妇人听见这称呼倒也没不高兴,只含笑点了点头,下楼准备将盆里的水给倒了。 苏织儿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心下不禁感慨,她这一路艰辛,虽遇到了不少事,但幸得这世上到底是好心人多些,才能让她顺利抵达这里。 是夜,苏织儿并未睡好,胃里翻腾总有些说不出的恶心,她辗转反侧熬到半夜,便想起来去茅房解手。 她轻手轻脚地将房门推开一条缝,视线往走道上一瞥,却是陡然一惊。 只见黑漆漆的走道上,两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她隔壁的客房门前,埋头不知在做些什么。 看那身形轮廓,苏织儿认出正是白日在大堂底下险些对她动手的两个彪形大汉。 他们还能在做什么,显然是在撬门。 她吓得牢牢捂住嘴,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教那厢察觉,旋即僵着身子缓缓将门闭拢,一时呼吸急促,心若擂鼓般砰砰跳个不停。 她本想当做视而不见,不卷入此事就能保全自己,然想到那位婶子说过,睡在隔壁的是她的婆母,应当就是她白日见到的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若那两人进门后只是为了搜刮财物倒还好些,可若要伤那位老太太的性命呢,她真能做到置若罔闻吗? 苏织儿咬着手指,迟疑了片刻,复又将门推开一条缝,幸得那两人还在外头,但一想到他们恐很快便会撬门而入,想了想,重新闭紧门,手忙脚乱地燃起烛火,下一刻扯着嗓子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这一声登时惊醒了睡在这一层的客人,苏织儿听见对厢的门被推开的声响,方才咬牙打开门,看向因事发突然而懵怔在老太太房门口的两人,指着他们喊道:“抓贼啊!” 站在对门的男人听得此言,反应极快,同几个闻声出来的带刀护卫一道扑上前,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两个大汉擒住。 那两人的手上尚且还拿着用来撬门的匕首,真真是抵死难赖。 睡在对厢的妇人面色苍白,见贼人已被拿下,尚来不及披衣便担忧地匆匆跑去老太太房里查看。 闹了这番动静,客栈掌柜亦被吵醒了,忙随众人一道绑了那俩贼人,关押在柴房,待天亮了就派人扭送到官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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