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稍愣了一下,她不过禹葵的小户女,性子向来大大咧咧,字也识不得几个,还常多嘴说错话,受苏老太太训斥,今日听得此言,她鼻尖一酸,心下莫名生出异样的滋味,忙重重点头,“母亲,你就放心吧。” 她说着,往内间看了一眼,又道:“织儿在里头呢,我命人熬了些鸡汤给她喝,补充补充气力,一会儿也利于生产。她年岁小,又是头胎,想必心里定然害怕,您进去同她说说话,好生安慰安慰她吧。” “嗯。”苏老太太也是这般想的,她由婢子扶着入内,便见苏织儿方才搁下汤碗,正倚靠在床头。 余光瞥见苏老太太,苏织儿登时牵起唇角,笑着唤了一句“祖母”。 见她面色苍白,汗水湿了额发粘在两侧,苏老太太不禁心疼得厉害,她在榻边坐下,掏出丝帕一点点替苏织儿拭去脸上的汗,问道:“可疼?” 苏织儿摇了摇头,“方才有些疼,现下又不疼了。” “就是如此的,还要断断续续疼上好几个时辰。”苏老太太牢牢握住苏织儿的手,“你是头一回生孩子,时间自是要长一些,我当年生你爹时也是如此,但你莫怕,不会有事的,熬过痛,待真正可生产则快上许多,我生你爹和你叔父时,可都顺利得不得了。” 苏织儿点了点头,纵然听苏老太太这般说,心下仍是紧张得不已。 虽她并未生过孩子,可也知道女子生产犹如过鬼门关,这话并非信口胡说,在兆麟村时,苏织儿就曾亲眼见过难产而死的妇人,彼时,她才八岁,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妇人生产时凄厉的哭喊声,那哭声持续了很久,渐渐便弱了下来,直到彻底没了声响。 屋内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她还看见已被血浸透的衣裙和被褥被扔出来焚烧,因着没钱买棺椁,那一尸两命的妇人只停灵了一日,便被放在一块木板上,抬上山草草掩埋。 苏织儿站在柴门外,眼看着那孕妇的手从掩盖的被褥中垂落下来,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前几日还大着肚子在村口有说有笑的人就这样死了。 那可怕的场景印在尚且年幼的苏织儿的心里,还令她夜里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一消想到这些,苏织儿的呼吸便不禁凌乱起来,眉心微蹙,只觉小腹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她咬着唇,只能努力在心下安慰自己。 不会的,定然不会的。 能平安生下孩子的总归是更多些,这还未开始生呢,莫要自己吓自己。 苏岷这日在城外办事,待得到消息匆匆赶回来时,已是深夜。 他满头大汗,抵达府门处来不及歇一口气便马不停蹄地往沁华园而来。 临至垂花门外,隐隐能听见里头嘈杂的声响,脚步声,哭喊声,甚至还有稳婆喊着让“用劲”的声儿。 苏岷心下一紧,快步而入,及至堂屋处,就见苏老太太坐在那厢。 苏老太太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孙氏怕她看到那般血腥的场景禁受不住,就没让她在里头陪着。 听见凄厉的哭喊声,此时的苏老太太正紧攥着手中的菩提手钏,嘴无声地开阖着,如今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求老天保佑,让苏织儿能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 “母亲,织儿如何了?”苏岷气喘吁吁地询问苏老太太,却见苏老太太抬眸看了他一眼,抿唇不言,只长叹了口气。 苏岷心下顿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登时连嗓音里都带着几分颤,“织儿她,是不是不大顺利……” 站在苏老太太身侧的婢子垂了垂眼,少顷,开口道:“回将军,方才稳婆出来禀,说姑娘腹中的孩子太大,看样子恐是不大好生产,让老夫人和将军有所准备……” 有所准备…… 苏岷身形微有些摇晃,这个有所准备是何意思他再清楚不过,因着当年顾郦娘生苏织儿时难产,那稳婆也是这么同他说的。 不,不会出事的。 苏岷在心下这般告诉自己,稳婆为求自保,向来会道最坏的结果,当年顾郦娘的情况那般凶险都撑过来了,苏织儿定也能安然度过这次难关。 恰在此时,门内的哭喊声骤然弱了下去,可却并未传来孩子的哭声,苏岷与苏老太太的心皆提到了嗓子眼上,下一刻,见孙氏推门出来,蹙眉面色凝重,一颗心又骤然沉了底。 看她这般,大抵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孙氏快步入了堂屋,虽是有些难以开口,但这般情况紧急的时候,容不得她再吞吞吐吐的浪费时间。 “母亲,大哥。”孙氏面色略有些苍白,她抿了抿唇,定定地看向苏岷和苏老太太道,“稳婆说,织儿的情况不大好,孩子太大,生不下来,可再拖下去,不管是孩子还是织儿都会有性命之危。稳婆虽会尽力,但真到迫不得已,或只得保一个……” “什么叫保一个!”苏老太太不由得激动起来,“这事怎只能保一个呢!” 苏岷闻言努力保持着冷静,这个时候必须得有个能拿主意的,他不能慌,他看着孙氏,问道:“稳婆是不是同你说了保全的法子?” “嗯。”孙氏点点头,“稳婆说,若是保孩子,便剖腹取子,孕妇会如何可想而知,可若是选择保大人,就想法子将孩子取出来,但大哥你也明白,用了所谓的法子,那孩子大抵……很难完好……” 无论哪一种,都必须血淋淋地牺牲掉一条性命,苏岷只沉默了须臾,便以分外坚定的语气道:“我要织儿平安无事!” 在织儿和她腹中孩子的抉择中,苏岷不可能做到不偏心,苏织儿是他的女儿,是他和顾郦娘的孩子。 这十多年,他虽未曾好生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但心底对苏织儿的疼爱不会比旁的父亲少半分。他还未来得及好生补偿这些年亏欠她的种种,怎能就让她这般丧了性命。 孙氏看着苏岷坚毅的眼神,重重一颔首。 她知道,虽是对不住那个孩子,但这其实并非只是苏岷一人的选择,而是他们整个苏家的人做出的选择。 孙氏折身回了屋,便见躺在床榻上的苏织儿已然大汗淋漓,神情恍惚。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孙氏哽咽着唤了一声“织儿”,便见苏织儿勉力睁开双眸看了她一眼。 苏织儿只觉好疼,周身尤其是下腹处似要被撕裂的疼,虽是没了气力,但苏织儿头脑仍然很清醒,她能猜到孙氏方才出去做了什么,因她隐隐听见了,孙氏出去前,稳婆将她拉到屏风后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什么“保大”,“保小”的…… 说实话,苏织儿很怕死,她不想死,她等了那么多年,才跟她爹和祖母一家相认团聚,这般其乐融融的美好日子她还未尝够呢,怎甘心就这样去见阎王。 况且,她还未再见到周煜,还未与周煜和好,还未亲口告诉他,她怀了他的孩子。 她还想抱抱他,想看他对自己温柔地笑,还想再一次唤他“夫君”。 可她也不想这个孩子出事,她狠不下心,为了让自己活而舍弃了他。虽还不知他究竟生得什么模样,但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他会在她腹中翻身,会淘气地用脚踢她,夜里,她睡不熟时也会摸着肚子同他说话,这几个月,没人比她更清楚地感受着这个孩子的存在。 毕竟,她是个母亲啊…… 苏织儿转过头看向孙氏,费力地拉住她的手,气若游丝道:“叔母,你听织儿说,你听我说,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务必要保全我肚子里的孩子,就当织儿求你了……” “织儿,你别说了……”听得这话,孙氏登时忍不住抽噎起来。 “若我不在了,求您告诉我爹,让他寻个法子,将周煜自沥宁带出来,别让他一直在那儿当个流人,然后把孩子交给他,就说,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苏织儿的眼泪顿若断线的珍珠般簌簌而落,她哽咽着道,“这辈子既得没缘分,那便下辈子和他再做夫妻……” 听着苏织儿这番似交代遗言一般的话,孙氏登时哭得更凶了,但很快,她微沉下一张脸,厉声道:“傻孩子!莫名其妙的,说这些做什么!你还打算牺牲自己便宜了那个臭男人不成,他倒好了,轻轻松松平白得了个孩子,将来指不定还会给这孩子寻个年轻貌美的晚娘,过得逍遥自在不知道多快活,早将你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此,你难道甘心吗!” 苏织儿心知孙氏这话是在刻意激她,但不得不说,这话确实起了成效。 孙氏说得不错,她苏织儿向来坚韧如野草,过往在顾家受了十数年的磋磨尚且能隐忍下来,如今怎就能这般轻易便灰心丧气了呢。 她点头如捣蒜,像是在告诉孙氏,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般道:“没错,不能便宜了他,我这般辛辛苦苦替他生孩子,定是要亲口告诉他的。他若再不原谅我当初不告而别,我就……我就不同他和好了……” 见苏织儿复又打起精神,稳婆忙将大夫开的催产的汤药喂给苏织儿喝,鼓励她道:“姑娘,我们再试试,再努力一把……” 片刻后,稳婆在苏织儿□□摸了摸,蓦然惊喜道:“呦,好像出来了些,姑娘,用劲,用劲啊姑娘!” 苏织儿死死咬住孙氏递过来的巾帕,使尽全身的气力拼命用力。 对,她不能死,她要亲自去见周煜,然后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 生孩子实在太疼了,她苏织儿再也再也不要替他生孩子了。 分明心底一遍遍想着怨怪他的话,但眼泪仍是抑制不住地自眼角滑下。 她知道,就算真的见到了他,她开口的第一句定也不会是如此。 因为她真的好想好想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稳婆一阵惊喜的呼声,苏织儿只觉有什么自她身体里而出,一瞬间,几乎带走了那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她脱力瘫倒在床榻上,就连动弹手指的气力都没了,可还是努力掀起眼皮看过去,便见孙氏已然站起身,看向稳婆怀里面色有些青紫的孩子,“呀,是个男孩,可怎的,怎的不哭呢?” “怕是因着在里头的时间太长,二夫人先别担心,民妇尽力试试。”对于这般状况,稳婆显然已颇有经验,她拿过帕子,将孩子的口鼻擦拭了一番,旋即提起孩子,拼命拍打着他的脚底和臀部,欲使其哭出声来。 屋外等候的苏岷和苏老太太已是心急如焚,其内没了动静,才是最令人提心吊胆之事,苏老太太再也熬不住,正欲让婢子扶她进去看看,可还未下台阶,就听一阵嘹亮的啼哭声骤然划破寂静的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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