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已逐渐暗了下来,而屋内因燃着数不清的长明灯,却是亮如白昼。推开门,便可见正中的供桌上摆着一副牌位。 上好的楠木所制,其上书有几个鎏金大字。 “爱妻顾郦娘之神位” 苏织儿微微转过视线,便见一人坐于其间靠右的一把座椅上,正眼也不眨凝神望着那幅牌位发愣。 苏织儿朱唇抿了抿,方才小心翼翼出声唤道:“爹……” 听得这声,苏岷才似回过神,转头看来,“是织儿啊,你也来看你娘?” 看着苏岷这副黯然失魂的样子,苏织儿强忍住鼻尖溢上的酸涩,低低“嗯”了一声。 “你说,你娘她,去了这么多年,竟也不曾给我托个梦。”苏岷复又看向那副牌位,笑意苦涩,“她定然很恨我吧?” 苏织儿闻言喉间一哽,张口想解释,却只从喉间挤出一声“爹”来。 不知想起什么,苏岷眸光温柔,似陷入了一段美好的回忆里,随即娓娓道:“想当年我娶郦娘时,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流人,纵然村里谁也不看好这门亲事,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我,她说她就是看中了我的坚毅善良,觉得我定然会一辈子对她好……” “我们成亲那夜,我也予了她承诺,我同她说,无论将来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会努力给她,不会让日子永远这般贫苦下去,那时我还在心底默默发誓,定要为自己平冤,带着郦娘回京城,但没想到,后来我真的被召入京……” 言至此处,苏岷的眸光黯淡下去,“我离开的那一日,告诉郦娘很快便会来接你们,她就这样抱着你站在村口的那棵老树下送我,我骑出一段,忍不住回头看她,却不知那竟是与你娘的永别……” 听着苏岷一字一句道着那些苏织儿并不知晓的,与顾郦娘的过往,她终是没忍住捂唇簌簌落下眼泪。 “不是的,爹,我娘她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苏织儿摇着头,哽声道,“这么多年,但凡提及你,阿娘她从未有一句怨言,她总是告诉我,你并没有抛弃我们,只是有自己的苦衷罢了。” “我娘她一人时,总喜欢一遍遍翻看你写的东西,拿着你送给她的簪子默默出神,直到死,她都还在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喊你……”苏织儿凝视着苏岷,神色认真地告诉他,“爹,娘她一直一直都在想你,她从未怪过你……” 苏岷看着苏织儿的脸,一瞬间,竟与他记忆中顾郦娘的容颜重叠在一起,坐在椅上的他骤然以手掩面,双肩微颤着,片刻后终是痛哭出声。 苏织儿含泪望了他许久,旋即静静站起身,推门离开。 虽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但真正到了伤心时,纵然是苏岷这般坚毅之人定也难以隐忍。 与其憋闷于心,不如让他一人好生哭一遭,兴许能好受一些。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不论是她,还是她爹,即便再伤心,也不能久久囿于她娘的死而无法脱身。 更何况,她已然得知了她爹这些年下落不明的缘由,知晓了她爹的身不由己。 相认后不久,她爹苏岷便与家人一道坐下来,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悉数道出。 原来,当年驽筝一战,有人谎报军情,才致使原本前去围劫敌军的苏岷反被早已埋伏好的溧国大军突袭,惨遭全军覆没,当时他即便身受重伤仍在拼死抵挡,最后被他那同样受伤的副将强行带离。 为了让他顺利逃跑,那副将将他藏在一处隐秘的山洞间,随即脱下他的铠甲换上,并毁了自己的脸,前去引开敌军。 苏岷藏在那处山洞中,因失血过多而无法动弹,只能靠着喝山洞中滴落的水勉强维持生命。 待他稍恢复了一点气力,支撑着出了山洞后,才听闻自己无故失踪,被疑卖国一事。 至此,苏岷恍然大户,方知一切不过是场精心设计的阴谋,军中有人通敌叛国,却将此罪名推到了他的头上,恐当年他临危受命挂帅上阵也非偶然。至于他那副将,大抵是身死后被当做他已然毁尸灭迹。 虽愤恨难平,但苏岷手上无一丝证据,四下皆是海捕文书,想必他一旦被捕不等辩白便会被杀人灭口。 为了活下来,苏岷咬牙亲手毁了自己的脸,却并未留在大澂,而是暗中养伤后跨过边境去了溧国。 他明白,如今只有寻到证据,方能彻底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名,也替那些无辜冤死的将士们讨回公道。 可他不知道,这个过程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他隐姓埋名,为防暴露身份,只得装作一个哑巴,混入溧国军队,十年间从最卑微的马倌一点点而上,靠着一身蛮力才最终取得了溧国大将军孟昇的信任,获取了些许书信证据。 其后,他一直在等待时机,直到发现昔日好友黄骁成了戍边大将,他才知机会来了,苏岷试图与之通信,最终里应外合,大败几万溧国大军,回到了大澂。 那些证据,听闻已经交给了当今陛下,至于结果如何,当年究竟是何人通敌叛国,苏岷并未再说。 此事毕竟事关国之机密,苏织儿也不好多问。 而且,她也明白,她爹苏岷的寥寥几句,根本道不尽他十六年来受的无尽屈辱和皮肉苦痛,及面临的数不清的生死危险,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 他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也许在冥冥中支撑他的便是他日思夜想的家人。可他怎也不会想到,顾郦娘早就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听着自身后屋内传来的闷闷的哭声,苏织儿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几乎又要抑制不住。 方才走了几步,苏织儿却是秀眉微蹙,被迫停下脚步,她抬起手小心地落在小腹上,神色分外温柔。 小家伙又开始踢她了。 “好,娘知道了,娘不伤心……” 苏织儿安慰般抚摸了片刻,不由得抬首望向天际。 离她将信寄去沥宁,已近一月。 她爹苏岷派去沥宁的人去县衙寻了范奕,范奕只说她娘很多年前便已过世,而她则去禹葵寻苏老太太等人了,至于周煜,却丝毫未提。 故而她并不知周煜的境况,也不知他能否收到这信。 希望她和周煜,最后能和好如初,莫要像她爹娘一样,落得这么个遗憾的结局。
第58章 发动 曹家失势败落后, 皇后曹氏并未幸免于难,岐王萧熠离京后不久,曹氏被废, 被文安帝遣至偏远宫殿, 形同打入冷宫。 七皇子和九皇子多年跟随岐王左右,虽所行诸事亦有被逼无奈, 但到底是一丘之貉, 不免受岐王此事牵连。但两人和岐王一样,末了, 不过被封王后赶去封地,但未被言终生不得进京,封地待遇等教之岐王好上太多。 七月, 巫蛊一案最终因证据不足而判定萧煜无罪,文安帝或为补偿萧煜,亦封他为诚王,将京中一处偌大的宅院赐予他做了府邸。 仅仅几月间, 经历了太多事,尤其是太子之事对文安帝而言打击极大,使其终是心力交瘁,在一日夜里吐血昏厥后, 便重病缠绵于病榻。 文安帝倒下后,宫中几位妃嫔和皇子沦流侍疾,其中数因残废而无所事事的萧煜去辰安殿的次数最勤。 是日,萧煜接过何福庆手中稍稍晾凉的汤药,正一勺勺喂给半倚在床榻上的文安帝, 便见文安帝静静凝视着他,少顷, 蓦然开口道:“没想到到最后,朕身边最贴心的人竟然是你……” 萧煜举着汤匙的手微滞,眼睫微抬,便见文安帝两鬓斑白,形容枯瘦憔悴,皆是因太子一事太过沉痛所致。他稍沉默了片刻,复又神色如常地递去汤匙,淡淡开口道:“伺候父皇,本就是儿臣应尽的职责,相信换作旁的兄弟,定也一样尽心。” 文安帝闻言笑意苦涩,余光瞥见萧煜搁在不远处的拐柱,却是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从前,终究是朕执念太深,才会害了你,你这腿……可惜了……” 文安帝在可惜什么,一旁的太监总管何福庆明白,萧熠同样心知肚明,然他只作充耳未闻,将碗中最后一勺汤药喂给文安帝后,将空碗搁在了何福庆手中的食案上。 恰在此时,就听小安子来报,说十一殿下来了。 文安帝命将人召进来,很快,站在殿外的十一皇子萧烁躬身入内,冲文安帝施礼请安。 十一是来辞行的,文安帝将处理南方旱情一事交托给了他,明日一早他便需出发前往。 文安帝因着生病疲累,并未多言,只颔首草草嘱咐了几句便让十一退下了。 十一离开后,文安帝以困倦想休息为由,亦挥手退了萧煜,萧煜起身施礼罢,拿起一旁的拐柱,一瘸一拐地出了辰安殿。 才出殿外,萧煜便见十一正站在宫道上等他,见他出来,忙上前搀扶。 “六哥,我明早便要走了,母妃在她殿中设宴替我践行,特意让我叫你同去。” 萧煜看着十一粲然的笑容,却是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 “为何?”十一面露不解,“听说打你回宫后,母妃几次三番邀你去吃饭,你都没去,是不是……生母妃的气了?是不是气她在你当年出事时未开口替你求情?” “自然不是。”萧煜否认道,随即垂首看了眼自己的瘸腿。 十一下意识以为是萧煜介怀自己的腿疾,不想让淑妃看着难受,“六哥你便随我一道去吧,你若再不去,母妃怕是要伤心了……” 见十一看着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恳求,萧煜无奈,只得颔首道了句“好”。 与十一同至淑妃的栖霞宫时,守殿门的宫人瞧见萧煜,忙小跑着入殿去禀,很快,便有一个着素色湖绫长衫的妇人疾步而出,在见到萧煜的一刻,忍不住红了眼眶。 萧煜在丹墀下止步,低身见礼,“见过淑妃娘娘。” “快起来,与我多什么礼。”淑妃忙上前去扶,和十一皇子一道,将行动不便的萧煜一路扶至殿内坐下。 淑妃亦在对厢而坐,她用丝帕拭去眼角的泪花,凝望着萧煜,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踟蹰片刻,只低低道:“煜儿,我还以为你今日也不会来呢……” 萧煜闻言垂下眼眸,“淑妃娘娘盛情相邀,我怎好不来。” 听得“淑妃娘娘”几字,淑妃微愣了愣,眸光中透出几分失落,“煜儿,你从前可不是这般唤我的……” 萧煜勾了勾唇角,却是不言,见他神色语气中淡淡的疏离,淑妃伤心之外,亦颇有些无措地搅了搅手中的帕子,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就听十一皇子道:“六哥,你尝尝这鱼,这可是母妃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是你从前最喜欢吃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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