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道上挂着的灯笼烁着些微弱的光芒,虽不至于晃了眸子,却能将昨夜秋雨打下来的梧桐落叶照清楚大半。 苏月雪见苏景言面有疑惑之意,便将心内的告诫之语压下不提。 虽不知晓菡萏为何会从花房里调去了二弟的院中,可二弟既是不知晓菡萏的情意,她还是不要过多言语,以免弄巧成拙。 苏月雪的欲言又止落在苏景言眼中却是长姐欲将菡萏讨要回和风院的意思,他当即笑道:“长姐可是缺人伺候?我回去与嫣然说一声,明日便让菡萏来和风院伺候。” 苏月雪淡淡一笑:“我哪里缺人伺候了,不过白跟你提一嘴罢了。” 说着,便催促着苏景言回他院里。 过几日苏荷愫回娘家探望涵姐儿时,苏月雪便将菡萏一事说与了她听,谁知苏荷愫却一改出阁前的义愤填膺,只叹惋道:“娘不管事,嫂嫂又不知晓前因,这两年菡萏老实本分、做活精细。也难怪嫂嫂会有这般安排。” 苏月雪抿了口茶,芬芳四溢的茶香扑鼻而来,一量入肚,她方才笑吟吟地说道:“涵姐儿好多了,人也瞧着有精神多了。” 苏荷愫也正为了此事高兴,她偷偷打量了一眼长姐,见她虽只披了件半旧不新的灰鼠袄子,以一支素朴的白玉簪子挽起了乌黑的秀发,却与从前瞧着不大一样了。 许是长姐从前怯懦胆小,时常不肯抬首示人,如今却落落大方,眉眼里浸润着沉静端然之色。 美色尚且不论,单是长姐这般良善的品性便远胜世上诸人。 苏荷愫莞尔一笑。 只觉那陆让果真有眼光。 思及陆让,苏荷愫一改方才的散漫,半边身子倚靠在太师椅上,目光灼灼地望着苏月雪,说道:“长姐,你可知陆让的出身?” 苏月雪蹙着柳眉答道:“听陆神医说话的口音,似是岭南人士。” “正是。”苏月雪愈发来了兴致,滔滔不绝道:“岭南陆氏也是世家大族,可陆让却孤身一人远赴京城行医,长姐可知为何?” 苏月雪摇摇头:“并不知为何。” 神色疑惑不解,既没有半分担忧之色,也没有任何羞赧之意。 苏荷愫只在心内叹了一句:怕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了。 “陆神医是庶出,因被陆氏嫡系一派几番打压才愤而出走,如今竟是靠着自己的医术在京城闯出了一番门道。” 苏月雪也顺着苏荷愫的话叹道:“必是极不容易,可见陆神医是个心性刚硬之辈。” 苏荷愫略坐了坐,和长姐闲话了些家常后,赶在太阳落山前离开了和风院。 待她走后,在庭院里修花剪枝的秋竹端进来一盆枯草似的盆植,凑近了一闻,却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药材香味扑鼻而来。 秋竹兴冲冲地要将这盆植摆在苏月雪的内寝里,嘴里止不住地赞道:“陆神医当真贴心,竟寻了这样奇特的盆植来,听说能安神静心,奴婢放在小姐床头。” 话未说完,大半身子陷在太师椅里的苏月雪却起了身,吩咐秋竹:“放去涵姐儿房里吧。” 秋竹怔然,手里正端着那盆植,却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是她知晓苏月雪有难以入眠的毛病,便道:“涵姐儿日日睡得安稳,还有奶娘们守着,倒是小姐您连着做了许久的噩梦,正该安安神才是。” 苏月雪只扫了一眼那盆植,而后便克制着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走到临窗大炕旁替涵姐儿做起了针线。 秋竹倒和她僵持了起来,满脸的委屈之色。 默了良久。 苏月雪才放下了针线,叹着气道:“我这屋里太过沉闷,放着也是浪费。” 盆植如是。 她的这颗心也如是。 * 一眨眼。 新年便过了。 临近年关时户部尚书闹出了贪污一事,听闻其与左相贪的是同一笔银子,皆是去岁临西一带闹饥荒时国库拨下来的赈灾之银。 明侦帝震怒,当即便将户部尚书收监下狱,与左相一前一后地关在了刑部大牢里。 新年里不好见血,明侦帝又染了风寒,太子衣不解带地伺候了明侦帝大半个月,总算是磨得明侦帝留下了左相与户部尚书两条性命。 只改判成了流放。 这些事苏荷愫本并不知晓,只是沈清端在大年初一的那日大醉着回了新房,一进屋便将她牢牢圈在怀中,哽咽着说了一句:“这世上可还有公道可言?” 翌日午时,他才悠悠转醒,恢复了以往的清明之色。 他郑重且笃定地与苏荷愫说:“我要去杀一个人。” 苏荷愫知他心中苦楚,既不追问也不苦劝,只笑着说:“我等夫君回来用膳。” 沈清端攥着她的柔荑,触到一阵阵热意,心间的愧疚与安宁交织在一块,迫得他喉间干涩无比。 公道无用。 他便只能以私器来祭奠云南王府的英灵。 只是可怜了他的妻。 春闱之后,这般刀尖舔血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多。 倒时他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那些阴处的狡诈之辈不会认出自己的身份,以致连累了她。 苏荷愫好似品悟到了沈清端此刻的纠结与不忍,便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道:“我不怕。” 轻飘飘一句话。 惹得沈清端怔了许久。 思绪飘回了云南王府被抄族时的那一日,母妃便是这般刚硬果敢地对自己说了句:“序儿别怕。”而后则自刎于御林军身前。 女子的一句“不怕”便是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了夫君的意思。 十年前,他护不住母亲。 十年后,定要护住自己的妻。 大年初二。 沈清端一早便陪着苏荷愫回了承恩公府,苏山事先已知沈清端的计划,为撇清自己府上的嫌隙,竟是立在石狮子前对着沈清端破口大骂了一回。 “你这无用的穷秀才,今年春闱若是还考不上,就别拖累我的娇娇愫儿,趁早与她和离。”苏山横眉竖须地骂道。 陈氏则是闻讯赶来,命仆妇们驱散了看热闹的路人与街坊,小声劝哄着苏山道:“老爷消消气,姑爷这回一定能中,一定能中!” 苏山这才冷哼了一声,先一步走进了承恩公府里,而垂着首格外颓废地沈清端则缀在最后。 小厮们关上大门后,沈清端便辞别了苏荷愫,急急匆匆地走去了苏山的外书房。 苏荷愫目送着沈清端离去,方才还勉力挤出了几分笑意,如今却是耷拉着脸怎么也笑不出来,杏眸里蓄满了担忧之色。 陈氏亲自将她领去了花厅,屏退了伺候的丫鬟们后,才笑着数落她道:“可是担心坏了?” 苏荷愫任凭母亲取笑,撇了撇嘴作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来,只道:“母亲早知晓他的身份了吧,父亲既是让我嫁给了她,也必是早就知晓了。” 陈氏不置可否,眼瞧着幼女眸中氤氲起了泪雾,到底是舍不得她落泪,道:“放心吧,你爹爹可给你夫君留下了不少死士,断不会让他出事。” “爹爹?”苏荷愫也顾不得心内的担忧,只追问道:“爹爹哪里养过什么死士。” “是你已故的公爹,云南王爷。也是进了京城后你爹爹才告诉了我此事,我起先还纳闷,既是有死士,清端怎得会伤痕累累地倒在我家门前,还被你救了下来?” 话未说完,便见苏荷愫已睁大了美眸,眸中尽是讶异之色。 陈氏清了清嗓子道:“你难道记不得了?你八岁那年在田野里救下了个生的极好的小公子。” 苏荷愫回忆了一番,可幼时的记忆太过模糊,只有些零散的回忆涌上心头,其余的事却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陈氏见她神情如此难为,便摆了摆手道:“记不起来便罢了。不过由此可见你们乃是天赐的姻缘,自你八岁时已注定好了。” 这话一出,羞意已不知不觉地爬上苏荷愫的眉梢,泪雾也因这宿命而定的喜悦换为湿漉漉的娇怯。 不过这娇怯来得快去得也快,须臾间,对沈清端此行的担忧仍是占了上风,再度令她拧起柳眉,愁绪沉沉。 陈氏笑她:“你与其在这担心清端,不如想想何时能让我含饴弄孙吧。” 这话陈氏也不是第一回 说了,苏荷愫连心内的忧愁也撂在一边,只道:“二哥是世子,您都没催他,却来催我。” 见幼女气恼,陈氏忙替她斟了杯茶,哄着她喝下后才道:“一会儿在娘院子里用了午膳,歇一觉,再用过晚膳,便能见到你夫君了。” 苏荷愫泪意涟涟,如幼时般环住了陈氏的臂膀,撒娇道:“娘,我心里总是慌得厉害。” 陈氏笑吟吟地抚了抚苏荷愫的额角的鬓发,只道:“你姑姑虽生的貌美,可陛下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何以微服私访时一瞧见你姑姑便动了心?你可曾想过?” 苏荷愫摇了摇头,心内愈发不解的是母亲好端端地提起姑姑做什么? “这都是你夫君一手安排的,咱们苏家起势,靠着的不是你姑姑,是你夫君那双搅动风云的手①。”陈氏如实说道。 苏山从不瞒她任何事,宫内宫外打听来的消息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包括五皇子并非苏贵妃所生,沈清端所谋得事并不简单等。 “愫儿,咱们苏家和你夫君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外头的事如何诡谲艰险且不论,母亲却要告诉你,无论如何,自己且要立得住持得稳。”陈氏一改方才的玩笑神色,肃容与苏荷愫说道。 苏荷愫也从陈氏怀里抽身,瞧见母亲真挚的神色,心内因这话的触动而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她应下了陈氏的话语,收起了眸中的泪意。 陈氏说了好一会儿子的话,如今也有些累了,索性携着苏荷愫往上房走去,并吩咐厨上做了几道苏荷愫爱吃的菜肴。 于氏赶来上房伺候陈氏用膳,陈氏甚少让她立规矩,每回见她来,便让丫鬟们多添一副碗筷。 于氏今日穿了身绯红色的织锦纹双宫衫,梳了个凌云鬓,鬓间簪着一色玛瑙玉钗。 陈氏笑着赞道:“嫣然就是这般打扮才好看,成日里穿那么老气做什么?” 于氏羞赧一笑,持起筷箸替陈氏与苏荷愫布了菜,只道:“是我房里来了个叫菡萏的丫鬟,这一手梳头的手艺和配衣衫的眼力不错,人也生的俏丽动人,倒让我得了母亲的夸奖,回去我该赏她才是。” 提到菡萏二字,陈氏微微有些诧异,只是不想在于氏面前露出什么异样来,幸而她身后立着的春望与苏荷愫闲谈起京里时兴的钗环,这才将此事略了过去。 于氏用完膳后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陈氏这才吩咐红袖往花房去了一趟,半个时辰后才赶回上房。 春望递上来一只汤婆子,红袖暖了暖手,立时向陈氏禀报道:“花房的婆子说,是前几日二奶奶自个儿将菡萏要去的,只说菡萏活做的好,要留她在身边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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