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还景转身离开后,宁妍旎没回承禧殿。 她站在原地很久。待看不见余还景了,宁妍旎又站了好一会,转身就去了池苑。 冬日后宫的池苑中,没多的旁人在。池苑中的芙蕖早已凋了,只剩下零星的黄叶和枝桠横在水上,看着一片的冷败。 宁妍旎将信给了阿栀保管。尔后自己伸手,将身上酡红的珠兰斗篷解下。毛领之下掩着的纤细脖颈,是一片的暧昧暗红。 她将斗篷递给了阿栀。 这是余还景送的斗篷,宁妍旎现在哪还会觉得是什么余家小姐送她的。 阿栀上前,落下泪。但宁妍旎一个眼神,阿栀就知道了她的意思,生生强自制住了自己的脚。 冬日的水冷得刺骨,但是没有多少犹疑,宁妍旎就下了水。 一股酸麻呛进了肺,宁妍旎忍着不划浮,让整个人直往下沉。 她现在才知道水下有着一片她难以企及的安静,让她的意识也沉在里面,和水上的纷乱分割开来。 水里黑沉下来,异常的平静袭上心头。 宁妍旎想了许久,她相信阿栀,也愿意相信余还景,只是却很难相信宁子韫。 今日就算宁子韫真松口说给她避子汤药,但宁子韫为人总反复无常,无耻下流。 她摸不准宁子韫的心思,但她却越来越不想这么被动,由着他索求。 容妃有一句话,宁妍旎觉得她说得也许是有些道理。 事到了眼前,若是不得不做,那最好也是能在自己手上进退有寸。 宁子韫于她,有权势上倾倒性的优势。但是她于宁子韫,她的命,他到底在不在意。如果在意,他会愿意退多少,让多少。 不会怎么样的,阿栀确实没有辜负宁妍旎的信任。几乎是她落水的一瞬,阿栀就哭着唤人过来。 宫人和禁卫军都过来的时候,宁妍旎还有两分意识在,她看着阿栀将酡红的珠兰斗篷重新裹上了她的身。 在一片喧闹和惊慌之中,宁子韫竟然很快就过来了。 他应该是派人时刻盯着她罢,不然能这么快就知道了这消息。宁妍旎冷得直哆,睁开了眼看着他。 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池苑的水是真冷得刺入骨髓,宁妍旎想,等她再睁开眼,就算宁子韫不在意她的命,她这身子孱弱得也能换上几日的休憩。 可惜余还景一直只知珠兰澄碧,他却不知,她其实并不是什么清白皓洁的女子。 宁妍旎有些难过地闭了眸。 众人见宁子韫过来,纷纷起身退了开。 没有理会众人惊愕复杂的视线,宁子韫沉着脸扯下自己身上的龙纹外袍,将面白如纸的宁妍旎又裹了一身。 宁子韫恨得如有刀绞。 她竟然宁愿轻生,也不愿再予他多一些机会。 宁子韫很想直接把这让他恨得心生疼的她丢回池苑去,但是他的手却不听他使唤地抱上了她。 紧紧地。 哪怕理智在他心底制着他,不过一女子罢了,但不过片刻,宁子韫就切齿任着理智沉了下去。 他抱起宁妍旎,往承禧殿走去。 作者有话说: ◉ 第六十二章 缠枝牡丹翠叶的鎏金炉里暖香已经燃起。 承禧殿内的菱花窗都被关个牢实, 炭火燎烧得红亮。冬末之际,热熏得太医额上都冒着汗。 钟太医谨慎地把完脉后,垂首对着宁子韫低语几句之后, 就退出殿外抓药熬煎。 医女拿着热烫的砭石,为榻上面白如纸的宁妍旎逐寒止悸。 殿内已经有些酷似蒸笼, 热得人都难喘气。 宁妍旎却真的是病了。 她的身子实在是太过孱弱, 落水之后就一直昏沉未醒。 殿内烧着的炭热分毫没用, 她四肢一直冷着, 现在躺在榻上,气息微弱得让医女的眉一直惶遽着。 “她到底什么时候能醒。”宁子韫还用力攥着宁妍旎正发冷的手。 没有人敢回答他这个问题。 在宁子韫未有避讳的眼神之下,医女将砭石隔着衣, 滚过了宁妍旎身上相应的穴位, 就也俯首退出了殿。 从刚才听到她落水,到抱着她, 经了骇然欲裂到切齿痛恨,再几番平复之后, 现在宁子韫的心情,已是趋于平静。 宁子韫垂着眼怔怔地看她。 她现在阖着乌浓长长的眸睫,头安静地垂在帛枕上,全然是一副对他毫无防备, 宁静温和的模样。 如果她的眉间不是紧紧锁着的话。 一想到如果她不能醒转,宁子韫就觉得自己的胸腔也跟着窒不过气来。 他喜欢活生生的她。 他喜欢笑着哭着的她, 喜欢执着棋子一脸认真坐在他对面的她, 喜欢拿着书卷利落题字,拿着针线却是笨拙青涩的她。 他喜欢她, 哪怕她仅是静静坐在那, 他的目光也只想落在她身上。所以他想同她一起守岁火, 想有她伴着一起过来年。 他喜欢她。 但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像得不到就想毁掉的稚子一般,他先前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稚子尚且有可谅解的地方,但他呢。 宁妍旎那些可怜的,不甘不愿的泪眼,一幕幕都烙刻在他心底。他怎么会不知道,她一定是极憎恨他的。 榻间的暖香掺着浓浓的药味,不住地意图驱逐她身上的寒凉。 榻边上攥着她手心的那人,从白日守到晚间,又从晚间守到了清晨。 宁妍旎再醒来时,她的手还被他攥着没放。 她应该闭眼对他不予理会的,就当是她还未醒,待他离开再醒也好。但是昏昏沉沉中,宁妍旎还记得那盅避子汤药,她还未服下。 宁妍旎睁了眸,对上了宁子韫那莫明的眼神,“卢嬷嬷呢。” 殿内没有多的嘈杂声音,她的声音却微弱得让人几乎听不到。 但卢嬷嬷还是很快从殿外进来了。 她的身子佝偻着,不知道是跟着守了多久。此时看着宁妍旎醒来,卢嬷嬷的语气满是喜出望外,“长公主。” 宫人已经鱼贯端了些流食进来。 宁子韫没有言语,他终于松开了宁妍旎的手,扶着她,让她倚靠在他的心口前。 “卢嬷嬷,那盅汤药。”宁妍旎先开了口。 卢嬷嬷本来还带着笑的老脸一僵,听了这句话,她完全就不敢应了。 陛下在这榻边守了成天成夜,结果人家姑娘起榻,却先开口要了避子汤药。 宁妍旎的心也跟着卢嬷嬷的僵默沉了下去。 她费力地抬起手,却先被宁子韫按住。他终于也开口说话了,声音有些沉,“给她。” 宫人喂食的动作很慢,她咽得也疲乏。他一直在她身后,不再言语。 宁妍旎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却看她看得一清二楚。 那盅稠黑浓苦的汤药端上来之后,宁妍旎明显是紧紧蹙了眉的,但她却还是一口气地喝完了。 服了药后,她脸上带着的,竟然还是那种如释重负的松快。 让他觉得可恨至极,又无可奈何至极。 “那只小犬还养着。”宁子韫又攥住了她的手,感受着她的手慢慢回暖,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缓和。 “就是你之前养的那只。它一直还安生养在内廷司里,现在还比你先前养的时候肥胖些。” 他从来很少向人解释,也不喜欢向人解释些什么。 宁妍旎一直以为杏子已经不在了,他知道了之后,也从未开口跟她解释过一句。 那就仅是一只可有可无的小犬,宁子韫先前是这样觉得的。 “宁子韫,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想拿它再来让我束手吗。”宁妍旎微怔过后,回了神。 “是我自个要跃入那池子里,是我想让自己病着,与旁的人毫无干系。你要迁怒,就迁怒我,不要把气再发到别人身上。” “宁子韫,你听到我的话了没有。” 宁妍旎的话说得恼恨,带着微细的喘音。见他许久没开口,宁妍旎忍不住又说了起来。 她费力坐起身,抓在榻上,试图离开他的身。 宁子韫沉默着,见她挣扎,手臂轻轻一收,将她重新拥在怀里。他才终于开了口,“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他知道是她自己跃入的池子,这个认知,让他昨日一整日都愤懑欲裂。 宁妍旎醒来后,他所有的情绪,却只余下了失而复得的庆幸。 “那只小犬,我会让人把它送回来还你。你在承禧殿里养病无趣时,它可以逗逗你。” 宁子韫这话说完,宁妍旎挣着的动作也不由顿了下来。 她在水下的时候,就设想过无数种宁子韫会如何对她的情形。 但没一种像现在这般,她说什么,他都未再为难她。简直就像宁子韫的壳里,被装进了另外一个人。 她是为了摆脱他,才宁愿去落的水,这无异于是在打他的脸。他应该被她激得,对她恶言相向,愤愠离开她的承禧殿,留她几日的清净。 再不然,就是比较恶劣的情形,他会怒意汹汹地准备过后怎么磋磨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这么平静。 他就算不想让她这么轻易死去,也不应该这么轻易就被她这举动吓到。 宁妍旎止不住地蹙眉,在他怀里仰起头,望着他。但是除却他的眼下多了些乌青,就再让她看不出他其它的意思。 她的手还护在她身前,满是抗拒的姿态。 宁子韫早就没了那被她抗拒激起的火气,他有些疲败。他实在很想知道,终于是忍不住低低地开口问她,“你喜欢他么。” 宁妍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下意识地,她只想到了对她清浅弯着唇的余还景。 “你喜欢他么。”宁子韫重复了一遍。 这个问题,他从去年便想问了。但直到现在,他才问出了口。 看着她愣怔不语,宁子韫心里翻江倒海,又重复了几遍,“你真得喜欢他么,我说的是前太子,宁子骄。” 宁妍旎顿了一下。 眸光熠熠的公子从她思绪里消散,宁妍旎默着,想起了温厚的前太子。 环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宁妍旎很少撒谎,这次也没有例外。 她闭着眸回他,“我很感激他,他都曾帮了我许多,不管他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是对我有所图,但是我亦是真心觉得,其实我也亏欠了他许多。” 她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只是“真心”这两个字落在宁子韫耳中,却直扎进他心。 宁妍旎还在说着,“但是我不喜欢他,更不喜欢你。” 她竟然也不怕激怒他,就这么直接说了不喜欢他。 但是她也不喜欢太子,宁子韫笑了,他的心中不知何时盈上了满满的疲败。 宁子韫伸手,钳着了她清瘦的下颌,“只这一次。下次你再敢做这样的事,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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