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往日相比,竹苑气氛同样紧张得多,丫鬟垂首立在屋檐下,不当值的仆妇躲在后罩房,面都不敢露。 纪慕云早早迎了出来,抱起儿子亲一口,“今日吃了什么好的呀?”昱哥儿仰着头,“大黄鱼!” 曹延轩笑道“一条鱼给他吃了一小半。等过几天,给你吃大肉。”昱哥儿跟着喊“吃大肉,吃大肉。” 进了屋子,纪慕云给儿子脱掉群青色绣祥云披风和风帽,露出里面的宝蓝色缎面小袄和青色棉裤、小棉鞋。 仆妇们围拢过来,给昱哥儿洗漱,吕妈妈用木梳子给他通头发,梳了个小辫子。昱哥儿用蝈蝈双耳盅喝水,在贵妃榻上光着脚丫蹦来蹦去。 “您也得换件衣裳。”纪慕云接过他的玄色出风毛大氅,随手递给丫鬟,“怕是快下雪了。” 曹延轩嗯一声,“烧点热水,我洗一洗。” 便是要泡澡了。 纪慕云吩咐下去,看昱哥儿身边人多,便到卧房拿干净寝衣,往黄杨木浴桶里放了些花瓣,把自己从京城铺子买的条纹棉帕子挂在浴桶边。 戌时时分,昱哥儿困得睁不开眼,由着石妈妈和孙氏送回西厢房去了。 热水没过曹延轩的脖颈,把他整张脸庞蒸成红色。纪慕云把人打发下去,自己挽起袖子,拧了块干净手巾盖在他头顶--听说东瀛人泡温泉就是这样子的。 曹延轩闭着眼睛,什么话也不说,大概为了今日的事情不快?她便也没吭声,轻轻帮他擦洗肩背。 “家里的事,现在是谁管着?”他忽然问。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这个?纪慕云愣了愣,如实答道:“我们家里的事,外面有周管家,内里是谢家的,各个院子里面,宝少爷身边是程妈妈,六小姐身边是夏竹姑娘,四小姐身边的事有裴妈妈。” 周红坤和谢宝生媳妇进府之后,住在仆从的群房,并没进内院。 曹延轩嗯一声,“过年之后我要去翰林院,家里的事你用点心,管起来吧。” 纪慕云嗔怪地推推他,“瞧您,喝了些酒就来取笑,如今好好的,哪用得着我?” 说着,伸长胳膊把羊毛刷沾些澡豆,打算替他刷背。曹延轩却没动地方,默默地打量她,一时间,纪慕云脸庞发热--大概,他打算欢好一番? 接下来的话,却令她心底发凉: “前一阵,家里给我说了亲事。”曹延轩语气平静,仿佛说的不相干的人。她怔怔的,有一种“第二只鞋子终于落地”的轻松,随之而来的便是漫无边际的解脱:终于不用提心吊胆,牵肠挂肚了。 她想说“恭贺”“好事情”之类的话,喉咙像被烂棉絮堵住,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而落。 曹延轩叹了口气,“被我推掉了。傻姑娘,哭什么。”纪慕云满眼泪水地望向他,一时间不知所措,“您?” 不成亲了吗? 曹延轩湿漉漉地从浴桶中站了起来,扶着桶壁站到地面,喝了口茶,就张开胳膊,水底顺着头发落到地板。她茫然地拿着棉帕子,替他擦拭起来,没两下,他就把她紧紧箍在怀里。 海棠红汗巾子被扯开,寝衣落在积着水的青石地砖,男人立在身后,纪慕云伏在齐腰高的浴桶上,双腿半点力气也没有,离热气蒸腾的水面越来越近。 热水动荡起来,像春天的雨,又像夏夜的海面,她看到自己和他破碎却始终在一处的影子。 待回过神,两人已经到了卧房,在帐子里相依相偎。 “七爷,您方才说?”纪慕云兀自迷茫,“您?” 曹延轩周身精疲力尽,脑子却分外清醒,满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又想,只“嗯”一声。 这个人,还卖关子!纪慕云拿过枕边棉帕子,擦拭自己湿漉漉的长发,乌发落在桃花颜色的雪肤,令他留恋不已。 “你这个人啊。”曹延轩低声说,“以后,别胡思乱想,嗯?”她白日忙碌,夜间辗转不安,比昱哥儿还要依赖他,他是看在眼里的。 她嗔道:“您这样,我反而胡思乱想。七爷~” 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叹口气,“再过三年,我寻个外放,找个地方待上几年,把你的事情办了。” 什么事情啊?纪慕云迷惑地侧着头,见到他温柔的眼神,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跳进她脑海。“七爷,您是说?” 想起“再做一次新郎”,曹延轩心中感慨,把姐姐的话搬出来,“不办也不行啊,家里没个人管事,没个人管教儿女,没个人在外面张罗,没个人陪我说话,终究没有家的样子,别人看着也不像样。” “曹延轩。”纪慕云等不及了,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道:“你打算娶我吗?” 曹延轩看了她一会,点头道:“娶,为什么不娶?” 纪慕云以为自己在做梦,一点真实感也没有,迟疑着伸出手,触摸到他脸庞肌肤,那就不是梦。 之后她患得患失起来,念着“可我,可,可是,曹延轩,你不能娶我,你如今是有功名的人,又在皇上身边,你娶我落了名声,家里也没颜面。四小姐嫁了人,六小姐要嫁人,还有十一少爷,大老爷不会答应的,三爷六爷,姑奶奶也不会....” 提起曹延华,她忽然想起今日曹延华进了竹苑,在东厢房争吵一番,负气而去,她在屋里是远远看见了的,是因为这件事吗? 面前女子欢喜归欢喜,首先考虑、顾虑的却是自己,曹延轩不是不感动的。 “傻姑娘,所以才要等,等几年到了外地,我再跟王家商量好,就不是事了。”他叹息道,抚摸着她湿漉漉的黑发,“到时候,家里的事我就不管了,你留点心,里里外外的....傻孩子,哭什么?” 她抹抹泪,“前一阵,你和六爷出入各个庙宇,到底是....”他叹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答:“若不这样,伯父那边怎么交代?” 他为了自己,连家里人都不顾了。 纪慕云抽泣着,倔强地追问“七爷,您为什么娶我?”曹延轩毕竟是成年男子,说不来戏本子里的情话,咳了一声,想起自己劝珍姐儿与花锦明和好的话,“若我和你换一换,我是你,你是我,你肯不肯再娶新妇?” 纪慕云想也不想便摇摇头,“我不愿意和您分开。”曹延轩听了,唏嘘着道,“就算我把新夫人娶回家来,到时候,又怎么放得下你?日子长了,人家心里埋怨,我心里愧疚,你又哭哭啼啼,家里岂不是乱了套?” “我才没哭。”纪慕云抹着泪,“是您欺负我。”曹延轩便笑起来,哄道“好好,你没哭。” 她又想起件事,一下子撑着他胸膛坐直身体:“可,可我家里,七爷~”曹延轩收敛笑容,正色道:“今日我还跟珍姐儿说,你姨夫这个人,我是十分钦佩的。换成我,未必有他的风骨、胆量和决心。慕云,若你因为家里的事提心吊胆,大可不必。” 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纪慕云整个人轻飘飘的,似乎可以飞起来。她凝视他的脸庞,一会清晰一会儿模糊,原来是泪水不停涌出来。 曹延轩絮絮说道,“我姐姐那个人,脾气硬了些,要面子,心肠再好不过。日后你和她熟了,就知道了。我姐夫你没见过,是个睿智骄傲之人,两个孩子都像我姐姐。” “七爷,您待我真好。”她哽咽着,侧过头望着盈盈跳动的烛火,“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不知何以为报。” 曹延轩又叹了一口气:面前女子就连表明心迹,都用了和他一样的话语。 “那还不好办。”他摸摸她脸颊,“再给我生个儿子。嗯?”纪慕云伏在他肩膀,只愿就这么依偎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 第117章 吃完践行宴, 曹延华于十月三十日踏上归程,这一去就是两个月,腊月二十九日,四名西府的护卫才风尘仆仆地回到京城。 看完曹延华报平安的书信, 曹延轩放了心, 笑着对护卫首领说:“辛苦了, 快过年了,好生歇一歇吧。” 主家客气, 底下人心里舒坦, 到了湖广时,曹延华也给了丰厚的赏赐, 回来还有过年的银子。马首领躬身道谢, 带着手下下去了。 与三爷、曹延吉吃了午饭, 曹延轩回到内院,去梅苑看外孙。 东厢房里, 喜哥儿靠着喜鹊登枝大迎枕坐得稳稳的,正盯着父亲手里的拨浪鼓, 伸着小手索要。 花锦明逗着儿子“来来”,他就试着往前爬, 小手小脚不太协调,像小乌龟一般在原地扑腾, 把屋里的人都逗笑了。 曹延轩也哈哈大笑, 想起昱哥儿小的时候,“明年这个时候,就能跟着他十五舅玩了。” 花锦明请岳父在炕桌落座, 亲手端来热茶。曹延轩接过, 心里却叹一口气:珍姐儿不在屋里。 “可和亲家说上了话?”他笑着问, “离的远了,一来一往就是不方便。” 花锦明恭敬地答:“劳您惦记,前日收到家里的信,母亲说,父亲伤势一日比一日好了。”曹延轩笑道:“那就好,亲家年岁也还不大,慢慢走动着,就会好起来。” 花锦明眉宇间露出喜悦,笑道:“若能那样,就实在太好了。对了,岳父,我母亲说,过完年,打算来京来一趟,专程拜访您。” 曹延轩放下盖碗,打量着女婿,见后者神色平静,便答应下来。 陪外孙玩了一会,他起身出屋,在院子里问裴妈妈“四小姐今日如何?” 裴妈妈忙道:“回老爷话,四小姐一日比一日好,今日尤其好,就等着老爷呢。” 十月底珍姐儿与父亲吵了一架,就此病倒,不吃不喝地,连床也下不了。大夫来诊过脉,说是“心火旺盛、肝气失调”,开了方子,吩咐“不可再生气”。 曹延轩放心不下,每日探望,三太太六太太日日过来,媛姐儿琳姐儿也很是关心,宝哥儿更是非常担忧。花锦明搬进梅苑,住了东厢房,把孩子带在身边。 珍姐儿这一病,就病了一个多月,整日闷在屋里,哪里也不去,吃汤药吃的没胃口,不爱吃府里的菜,就叫人到外面买,想吃点心,也叫人去买。 像往日一样,曹延轩去了珍姐儿住的正屋。一进门,药香扑鼻而来,令他有一种恍惚感:王丽蓉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子的。 年底天寒,珍姐儿戴了镶红宝石抹额,穿了家常大红色绣水仙花锦缎长袍,脸色很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一看就病恹恹地。 父女俩在临窗大炕相对而坐,丫鬟端上热茶,曹延轩温声问:“今日可好些?” 珍姐儿点点头,挥挥手,待丫鬟们下去,便放下怀里的珐琅手炉,起身给父亲把茶端到面前:“爹爹,您可是还生女儿的气?” 曹延轩没吭声,她又撒娇道“爹爹,人家给你赔不是了,还不行吗?” 曹延轩叹了口气,“日后,你要谨言慎行,不可胡乱使性子,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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