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事情,得自己拿主意才行,日后不落埋怨。纪慕云便教她:“可知道是哪个人?” 菊香点点头,指一指额头:“这里有个胎记。” 莺歌噗嗤一声笑了,丁兰也捂着嘴,绿芳瞪一眼过去,自己也笑了。 这丫头可真老实,纪慕云也笑个不停:“我看啊,孔护卫既在府里当差,人品是过得去的,吃的住的也有府里--傻孩子,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不就是这些?这两日,你不妨找人打听打听孔护卫的脾气性情,爱不爱喝酒,平日赌不赌钱。” 菊香平日是个机灵的,现在全糊了,点头如小鸡啄米,嗫嚅着“奴婢的老子娘不在。” “不在便不在,有我呢。”她笑道,又想了想:“叫上石妈妈替你掌眼。” 待几个丫头叽叽喳喳走了,绿芳给她换了一杯茶,恭维道“您心肠真好。” “待你也不差吧?”她打趣,开始算日子:“若是那边成了,明年开春你先嫁,菊香还小,我打算再留一年。” 绿芳的未婚夫也跟着来了京城,两人岁数都不小了,纪慕云打算过了年给两人办喜事。 绿芳红着脸,“奴婢是说,您总惦记着奴婢们的事。” 绿芳是家生子,东府西府的事情看的清清楚楚,遇到曹延轩母亲之类的主子,打发身边人之前问一句“可看得中?”遇到王丽蓉那样的,看着年纪差不多,就直接安排了。 西府有个外院小厮,看中了个三等丫鬟,给程妈妈送了礼,王丽蓉就把亲事订了。那丫鬟嫁过去才发现,丈夫是个好吃懒做的,还爱赌钱,全靠丫鬟缝缝补补,日子苦不堪言。 纪慕云觉得理应如此:身边人过得舒心,日子有了盼头,才会尽心尽力对自己。 说起来,姨夫获罪、她匆匆离开京城的时候,除了吕妈妈,一个人也没敢带。当时她把私房银子留给四个大丫鬟,可女子无私产,丫鬟也是为了给她当陪房,一个个都没定亲,如今也不知道,几个丫鬟过得怎么样.... “得了得了,被你说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好了。”她定定神,笑着道,“喏,我身边好是好,想偷懒也不行的,有的是事情:在府里的时候,赏钱早早发了下来,这边还没动静,想来是规矩不一样。今日晚了,明日你告诉谢家的、程妈妈和夏竹,后日除夕,我们房里发钱。” 这是西府/六房的赏赐,和京城府里的不掺和,绿芳听了高兴归高兴,却愣了愣:换成以往,纪慕云会提醒曹延轩,告诉了谢家的,由谢家的告诉周红坤和少爷小姐身边的管事;这么一来,就是由纪慕云直接安排六房的事了。 姨娘知道七爷还要娶夫人的,怎么就 绿芳在脑子里面转两个圈,斟酌着提醒:“四小姐那边?” 珍姐儿的事,还是留给曹延轩吧。纪慕云便说:“我问一问七爷。”见绿芳小心翼翼打量自己,略一寻思,也明白过来,“安心吧,出不了岔子。” 在她心里,曹延轩是一诺千金之人,既对自己当面立下白首之约,就绝不会反悔。想到他当日诚挚的眼神和掷地有声的话语,纪慕云心里甜甜的,脸庞红的像晚霞。 绿芳见了,反而放了心:前一阵姨娘想不开,老爷中了进士,姨娘哭得什么似的,如今可算 雨过天晴--不用说,老爷一定哄姨娘“娶了夫人也一样待姨娘好”。 主子好了,身边的人也松快,绿芳便喜滋滋地,赞道:“姨娘,您越来越好看了。” 身边的人恭维常有,绿芳却不是个爱说好听的,纪慕云摸摸自己脸庞,“今日用了谢馥春的茉莉花粉。” 绿芳却连连摇头:“您这一阵和以前不一样,看起来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整个人在发光,像一颗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湖边芦苇中静静发着光的珍珠。 绿芳走后,纪慕云默默想了很久。 曹延轩回来的时候,已经打了更鼓。他面色阴得要下雨,底下人都不敢往前凑,纪慕云服侍他净面更衣,待要睡下的时候,曹延轩却说“拿些东西来吃。” 这么晚还不吃饭!纪慕云嗔怪着,陪着他吃了些点心,热好的饭菜也端了上来。 夜间他辗转反复,望着黑洞洞的账顶叹气,纪慕云犹豫着,终究没多问,轻轻在他胸口按摩。 曹延轩按着她的手,什么话也没说。 贴春联、剪窗花、包饺子,除夕当日,纪慕云到正院吃团圆宴,竹苑由吕妈妈带着,丫鬟仆妇坐了两桌,吃肉喝酒人人欢喜。 初二走岳父,玉姐儿带着夫婿回娘家,初三走舅舅,到了六房,就不一样了: 曹延轩带着儿女、女婿和纪慕云到大相国寺,做了一场法事,祭拜亡妻,宝哥儿三人除去素服,穿上颜色鲜亮的衣裳--王丽蓉过世,距今日整整二十七个月了。 曹延轩神情平静,宝哥儿眼圈通红,花锦明黯然,珍姐儿不管不顾地在佛前哭了一场,越哭越伤心,整个人瘫在地上,身边的媛姐儿扶都扶不住。 唯一称得上高兴的只有昱哥儿: 傍晚回到府里,厨房送来红烧肘子和小笼包。 说起来,昱哥儿没满周岁,王丽蓉就去世了。因幼儿易夭,正是孩子长身体的时候,曹延轩便吩咐,除了素菜水果点心,给昱哥儿多吃鸡蛋、牛羊乳,过了一周年、二周年,鱼虾、鸡肉也餐餐都有。 不过,猪肉、牛肉和羊肉,昱哥儿从来没吃过。 焦糖色、香喷喷油汪汪的肘子,昱哥儿吃一口,愣住了,用小眼睛看着孙氏,再看看蓉妞儿,又吃一大口,之后咔嚓咔嚓,把拳头大的一块肘子都吃完了。 孙氏不敢再给,哄他吃醋溜白菜,昱哥儿平日也是吃白菜的,今日却不肯了,吵着要“吃这个”,又吃了三个肉包子。 到了晚间,他挺着小肚子,不停打嗝,放的屁臭得要命,在床上折腾着不肯睡。 纪慕云捏着鼻子,哄儿子吃了山楂消食片,给他讲故事;曹延轩也到了西厢房,听儿子要“吃肉肉”,便许诺:“你乖一点,会用筷子了,爹爹带你到外面吃肉肉。” 昱哥儿蹭地蹦了起来“真的吗?” 他笑了起来,看看纪慕云“爹爹什么时候不真了?到时候带你,带你娘去吃涮羊肉。” 昱哥儿咧着嘴,咯咯大笑“涮羊肉!” 作者有话说: ◉ 第119章 海棠红、石榴红、玫瑰红、杏子红....正月十四一早, 纪慕云面对箱笼里的衣裳,拿不定主意:明日观灯,穿什么衣裳好了? 料子是到京城后,府里发下来的, 不如她在西府得的好。纪慕云照吴姨娘说的, 送了钱给针线房, 请针线上的人按照自己的习惯做衣服,小衣裳就交给菊香了。 今年是曹延轩一家头一回在京城过年, 三爷也在, 众人一商量,上元节那日, 阖府出门赏灯。 如今出了孝期, 可以穿的鲜亮一些了, 不光纪慕云,丫鬟们也变着法子打扮。 既要出门, 院子里也得有人看家。难得的出门机会,人人都缩着脖子, 怕把自己留下来,菊香主动请缨: 前一阵, 菊香按照纪慕云教的,拉着石妈妈去看孔建强。石妈妈又拉着吕妈妈, 通过谢宝生家的见了孔建强一回。 两位妈妈觉得孔护卫“稳重”“是个过日子的”, 回来告诉菊香。莺歌又撺掇着菊香,找机会和孔建强说了两句话。 菊香回来告诉纪慕云:“上来就说,家里的事、钱归我管, 可是, 可他又说, 有个死了的师兄,当年救过他,家里有寡母和两个孩子,他,他每年要送五两银子过去。” 有这种事?护卫首领和管事一样,一年二十五两银子,孔建强一年也就二十两月钱,纪慕云计算。 “听着是个厚道的。能照顾别人,更加不会亏待家里。”纪慕云权衡一番,“我听着,是个想踏实过日子的,要不然,等你嫁过去再告诉你,不也没法子?日后你跟着我,钱的事好说,你看人怎么样?” 菊香红着脸,嗫嚅半晌才说“就是嘴太大了....” 菊香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因这丫头才十七岁,纪慕云告诉了曹延轩,又告诉谢宝生家的,再留菊香一年:“等绿芳嫁了,她再嫁。告诉孔建强,菊香是我身边的,不可委屈了她。” 能做成一门婚事,不光有满足感,还表示媒人在后宅的地位。谢宝生满口答应,欢欢喜喜告诉孔建强,后者打了一副雕花银手镯,一对银丁香,托谢宝生家的送给菊香,菊香给金陵老子娘写了信,绣了个荷包给他,就算定了亲。 绿芳和丁兰是定了亲的,莺歌家里兄弟姐妹多,还没挑中合适的,见菊香有了这么好的归属,姨娘还答应一直带着她,便决心好好表现一番,以后也得一门好亲事。 现在纪慕云听了,笑道“好,那你就看家好了。” 正月十五上元节,纪慕云穿了一件海棠红绣百蝶穿花锦缎银鼠长袄,珍珠粉百褶裙,外面系了镶翠绿绣竹叶襕边的靛蓝出风毛披风,戴了自己做的卧兔儿,打扮的光鲜靓丽;又给昱哥儿穿了大红锦缎棉袄,系了大红头绳,和宝哥儿同色的宝蓝色披风,像观音座前金童。 曹慷在前,三爷三太太、六爷六太太,六房两位妾室侍奉着周老太太,少爷小姐连带七房一堆人,浩浩荡荡出了府,有护卫们护着上街去。 街上人头攒动,几乎走不动路,卖糖葫芦的卖茶汤的卖西洋镜子的,男子把孩童托在肩膀,妇人头上的钗子映着灯火法官。一间间亮着灯火的铺子外面悬着各种各样的灯笼,有走马灯兔子灯蟾蜍拜月灯,天南地北、东瀛来的灯笼,就像没有两朵一模一样的花,没有两盏灯笼是完全相同的。 墨蓝色的夜空如同一匹光滑无比的锦缎画卷,一朵朵烟花升起来,就在画卷上绽开一朵鲜艳的花。 可以画成一幅画了,纪慕云仰着脸,上一回在京城看灯花,还是她没及笄的时候,姨夫前程似锦,姨母风光,两位表哥风华正茂,父亲鬓边不全是白发....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纪慕云做梦也想不到,十二个时辰之后,她的姨夫顾重晖便重履故地,踏入京城中心的紫禁城。 时隔十余年,顾重晖再一次泥首于地,对着耸立在大殿尽头的龙椅磕头:“罪臣顾重晖,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时光如流水,如我东去不可留,坐在宝座上的已经不是永乾皇帝,而是新君康庆皇帝了。 康庆帝没什么表情,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匍匐在远处的男人:花白头发用竹簪挽个髻,留着三缕长髯,瘦长脸,整个人也瘦骨伶仃地,显得身上的青布长袍咣里咣当。 一句话,和新君心中“不畏权阉”“直谏敢言”“铁骨铮铮”的形象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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