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延轩便对七太太说“既如此,我们便去了,你好生歇息。”七太太挥挥手,“老爷去便是,不必急着回来,让珍姐儿几个也散散心--今日重阳佳节,妾身让三位姨娘也松散松散,早些回去歇着。这么一来,老爷可放心了吧?” 这么和蔼可亲的七太太,令纪慕云不太适应,两位姨娘也露出惊讶神色。 她并不是和好运气作对的人,待曹延轩一行走了,便和两位姨娘一起告退了。 回去的路上,夏姨娘打着哈欠,“今日可要好生睡一觉”,毕竟,大半个月以来她是睡在七太太的脚踏板的。于姨娘却和纪慕云聊着孩子的话题,在分岔口时提议“左右无事,去妹妹那里说说话吧。” 纪慕云自然称好:“请都请不来呢”,又礼貌地问“夏姐姐也来吗?”夏姨娘略一迟疑,还是拒绝了。 回到院里,待客的茶、六色攒盒连同府里送来的重阳糕上了桌,重阳花糕是今天新做的,一层糯米一层豆沙又是一层糯米,表面洒了葡萄干。没多会儿,两碗糖桂花芝麻糊也热腾腾端上来。 于姨娘捧着粉彩小碗面露羡慕,却没说什么,问些“胃口可好”之类的闲话。 纪慕云摸着自己没有变化的肚子:“我倒和从前没什么不同,怕是时候还短。就只一样,早上有些恶心,吃不下稀的,吃块点心就好了。” 吃食、衣裳、孩子,话题是没完没了的,入府以来,纪慕云难得聊闲话,时间过得飞快。媛姐儿不在,于姨娘也没什么事,在双翠阁吃过午饭画小孩儿衣裳花样子,晚饭之前才走。 纪姨娘顺手包起一把纽扣,“劳烦姐姐了,给姐儿做针线玩。” 她冷眼旁观,媛姐儿的针线是公中针线房发的,没什么贵重东西,于姨娘便没推辞。 傍晚曹延轩回来,带回一个蝴蝶纸鸢和两盆□□。 纸鸢个头很大,软竹骨架,红蓝黑三色的翅膀下面垂着四条长长的翠绿须子,活灵活现地。 以往过重阳节,自家纸鸢是父亲和她用笔画的,纪慕云很多年没收到过纸鸢了。 她情不自禁地低声欢呼,那模样,像没长大的孩子。 曹延轩笑着把她搂在怀里,“明天若有风,便在院子里放一放吧。”纪慕云用力摇头,捏紧风筝不放,“若风大,吹断了线飞跑了怎么办?”他没当回事,“不怕,飞跑了再给你买。”纪慕云一本正经地,“不行,爷送我的,需得挂在树上,给别人瞧瞧。”惹得他笑了一场。 她抱着风筝,“还买了什么样子?”曹延轩便一一说“珍姐儿挑了鸾凤样子,给她娘也带了鸾凤的,宝哥儿要了知了猴,媛姐儿要了燕子。” 却没说给没给两位姨娘。 像往日一样,纪慕云说起今日的消遣,“于姐姐今天过来了”。他嗯了一声,并没接话,端起茶喝了一口。 忽然之间,纪慕云有些奇怪:毫无疑问,曹延轩是关心媛姐儿的,却对生了媛姐儿的于姨娘非常冷淡。 他....为什么....以后,会不会对年老色衰的自己也....纪慕云原本以为,自己平静接受了命运,可纸鸢和男人的笑脸近在眼前,令她不知所措。 “琢磨什么呢?”曹延轩问道,接过风筝递给冬梅“给你家姨娘放好了。”冬梅脆生生答应。 纪慕云小心翼翼地掩饰住心思,“正琢磨呢,您带回来的菊花,是不是金芍药?” 这句话把曹延轩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惊讶地问“你认得?” 并不是家家户户都养得起花的,尤其是菊花兰花,只有家底深厚、有底蕴的大户人家才建的起花房,愿意把子弟培养出这个费钱费功夫的爱好。 纪慕云自然是认得的,编个故事“爹爹跟随东主的时候,有富商送过几盆,名字好听,妾身就记住了。” 曹延轩呵呵笑着,把她拉到花盆边,“三哥擅长养菊花,每年都分我几盆,我养普通花木还行,娇贵的怎么也养不好。以前我父亲在,年年种兰花,有人从京城来向他求一株,我是学不会了。” 是触景伤情吧,她想。 当晚两人谈谈说说,话题围着花木。“等你生了孩子,再过重阳节,我带你去外面赏菊花。”曹延轩憧憬,纪慕云用力点头。 ◉ 第33章 怀了孩子是件幸福而辛苦的事情, 不能动针线,不能随意走动,不能吃很多东西,纪慕云便在屋里看看书, 画画花样子。 第二日纪慕云正在西次间和冬梅绿芳商量做什么粥, 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登门了: “姨娘(于姨娘)去了正屋。”天气渐渐凉了, 媛姐儿穿一件玫瑰粉夹袄,烟霞粉棉裙, 略带局促地解释自己的来意:“中秋那日, 姨娘选了一方帕子,想来看看花样。” 手里还提了一小篮茉莉:媛姐儿把几株茉莉移到屋里, 初秋还结着累累花苞。 昨天送给于姨娘的纽扣是曹延轩带回来的, 府里没有, 母女俩觉得贵重,今天过来走动走动吧? 纪慕云笑脸相迎, 上茶上点心上果子,绿芳把媛姐儿的两个丫鬟带到厢房招待。 一个是主子, 却是庶女,一个是半主半仆, 又差着辈分年纪,两人之间话题并不多, 除了那方冬梅把那方湖蓝色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帕子: “颜色真鲜亮。”媛姐儿鼻尖几乎凑到帕子上, 细细数着:“光这朵波浪,就用了四种颜色的丝线。” 桌上摆着数个包袱,纪慕云解开一个蓝色的, 里面盛着深深浅浅的蓝, 像一汪动荡不休的春水。 纪慕云灵巧地用手指挑出四个线轴,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若是我绣,或许会用这个替下那个。” 媛姐儿一点也没被“这个那个”搞晕,又点出两种蓝色,“都用上更好。丁娘子说,绣东西要看绣的是什么,海水和湖水一样,在阳光下变幻的颜色就是什么都有的。” 这位六小姐没出过家门,没见过江河湖海,最远的不过是放河灯时的城中河流。 纪慕云扶着冬梅小心翼翼起身,“六小姐跟我来”就出了房间,媛姐儿好奇地跟上去,丁香机灵地把剩余的包袱提在手里。 到了东捎间,纪慕云先选了一块和帕子颜色最接近的湖蓝布头,用钢针钉在墙上的青布上面,把帕子中四种颜色的蓝丝线用针挂在布头上,最后把娴姐儿选中的颜色钉在最下面。“您看。” 远些一看,蓝色繁复,在小小一方帕子显得有些多余。 媛姐儿不服气,“中秋节您给爹爹绣的荷包,桂花树那个,我看就用了很多种颜色的丝线。” 那个荷包在曹延轩身上,纪慕云便打开抽屉,拿出自己当初画的稿子,“您看,我在绣之前,就打好了底子。” 整整一上午,就在讨论绣法、丝线和颜色中度过。 纪慕云是向名师讨教过的,“过犹不及,就像海水、晚霞和彩霞,看在眼里漂亮,绣起来若用了太多的线,反而成了累赘。”媛姐儿嘴上没吭声,听的却很认真。 说的正热闹,媛姐儿的大丫鬟夏竹站在门口,小心地说“六小姐,时候不早了。” 拿着针线绷子的媛姐儿一愣,问到“什么时辰了”,听夏莲答“差两刻午时”忙站起身,“这么迟了。” 纪慕云猜,来之前,于姨娘叮嘱女儿“不用在双翠阁用午饭”。 她笑着挽留客人:“左右这个时候了,于姐姐也不在,六小姐用过饭再走吧?” 媛姐儿摇摇头,也不说“姨娘身子要紧”之类的客套话,直接说“说好回去用饭”,便告辞了。 纪慕云扶着桌案起身,见媛姐儿双螺髻间除了一根玲珑剔透的水晶发钗,还戴了那朵中元节王丽蓉给买的豆沙粉绢花,笑道:“六小姐这朵绢花颜色浅了些,前几日,针线房送来秋天的料子,有枣红、杏红和茜红色绒布,做头花最好。下回六小姐过来,我们做着玩。” 媛姐儿眼睛亮了亮,说句“姨娘好生歇着吧”,便带着丫鬟走了。 这位六小姐,和能说会道的珍姐儿真是天壤之别,纪慕云微微笑。 回西次间的路上,她笑道“六小姐脾气可真好,陪我这一上午。”彼时冬梅去小厨房督饭,只有绿芳在,附和道“刚才和两位姐姐说话,六小姐对身边人也好得很。” 指的是媛姐儿的两位丫鬟。 纪慕云嘟囔,“六小姐十一岁还是十二岁?个子可真高。”绿芳恭敬地答:“六小姐今年就满十二岁了。” 算一算,比珍姐儿小不到两岁。 纪慕云笑道“真是用功。”绿芳见左右无人,低声补充“六小姐是随着于姨娘长大的,从小就很认真。” 按照惯例,无论嫡女庶女,都应该养在太太面前,长大才容易嫁到好人家。纪慕云向绿芳点点头,没接话。 到了晚间,纪慕云说起白日的事,曹延轩面色和熙,对媛姐儿的事很关心,“这孩子是个急脾气。既和你合得来,不妨白日做个伴,说说话。” 一副慈父口吻。 他看人准,媛姐儿确实不太会说话,脾气又急躁。纪慕云笑着挑选材料,又说“爷,您帮妾身折几枝细竹子,柔韧些的,细些的”曹延轩答应了。 隔一日,媛姐儿又来了,带了玫瑰馅饼和鲜果。纪慕云打开箱笼,把厚些的布料、零头布拿出来,“做秋冬戴的花。” 见到尖嘴钳子,小剪刀,细木棍细竹枝,数卷粗细不同的铜丝,各种颜色的碎珠米珠、金银丝、琉璃珠,林林总总摆满一张四仙桌,媛姐儿张口结舌:“这么多?” 坐在桌边的纪慕云兴致勃勃地,“越精细越好,还要弄些鱼鳔胶和浆糊。” 媛姐儿把带来的绢花摆在桌上,认真看着她开始:先在纸上画好要做的花--因是初学,纪慕云决定做简单些的马蹄莲,正面侧面顶部,一张白纸画了四张花卉小图。 选布,锁边,穿铜丝,做花蕊,一个教的耐心,一个学的认真,两天做好一朵:雪雪白白的花瓣,嫩黄花蕊,翠绿叶梗,虽然尚粗糙,远远望去已经略有真花神韵了。 媛姐儿喜笑颜开,把自己做的那朵戴在夏莲鬓边,围着绕了两圈“可以做月季,玫瑰,还可以做荷花!” 纪慕云摇着一柄海棠花团扇,“这都好说,花瓣越多越难,像牡丹啊,山茶啊,海棠花啊。您猜,最难做的是什么?” 媛姐儿用力摇头,听她说“是菊花”愣了愣,一想就明白了:菊花瓣一丝一丝的,需要用细铁丝裹住绒布,弯成相称的弧形,非常考验制作者的手艺,稍不留意就生硬、扭曲,不好看了。 “那我们先做月季好了,要不就做玫瑰。”媛姐儿兴高采烈地拿起从铺子买回来那朵绢花,“说不定,等以后我们做的比这个还好呢!” 之后的时光,媛姐儿把全部精力放在做头花上,比做针线还认真,稍不满意就重新做,足足用了五日才做出一朵茶碗大的绒布玫瑰花,枣红色花瓣,佛手黄花蕊穿着碎珠,两片黛绿叶子,比第一朵花精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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