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延轩颇沉得住气,静静坐在临床大炕,其余人一声不吭。 过了许久,范大夫收回右手,起身朝曹延轩拱一拱手,到隔壁才开口:“七老爷,如夫人确是动了胎气,不过,有没有落胎,老朽一时不敢断言。” 一听这话,曹延轩眼睛顿时亮了,声音带着希翼:“您的意思是,保得住?” 范大夫略一迟疑,斟酌着语句缓缓道:“如夫人年纪轻,身子康健,前日老朽过来,从脉象看怀得甚稳。今晚落了红,却不多,亦不见胎胞下来,依老朽看,开几幅安胎药如夫人吃一吃,隔一日老朽再来诊脉。” 也就是说,事情还没到最坏的时候。曹延轩吁了口气,连声道谢,又问“以您看,怎么好端端的,就?” 范大夫能出入曹府,自然是金陵城有名的医生,尤其是妇科方面卓有经验,听他说“好端端的”,便知道这位姨娘没受到惊吓,也没吃喝不妥当,委婉地答“这个,老朽一时也说不好,七老爷,妇人孕子,人力不可及,就像种子落土,有的不发芽,有的长出地面便停滞了,有的却能长成参天大树。老朽托个大,七爷正当盛年,如夫人身子康健,子嗣方面,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意思自然是,保得住自然好,若保不住,以后再生便是,左右您七老爷已有嫡子。 曹延轩应了,大夫叮嘱“不可移动,不可着凉,不要猛补,不可用人参之类,平日吃什么,依旧吃什么”,写下方子。曹延轩送到门口,叮嘱朗月送回去,才匆匆回到屋里。 气氛已经与刚才不同,人人脸上带着轻松,曹延轩笑呵呵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已经煎药去了。” 只有这样吗?可,可她明明感到,衣裳热乎乎的....纪慕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脸上的如释重负不是骗人的。 她仰起头“我....” 曹延轩按住她肩膀,“不碍事,大夫说了不能动。” 褐色的、臭乎乎一大碗,散发着奇怪的味道,纪慕云想也不想便咕嘟嘟喝了。 一个姓牛的媳妇子笑模笑样地,给曹延轩请了安,便向绿芳打听“姨娘吃的可好?”待听绿芳担忧地说“晚上只喝了碗鸡汤”便嘟囔“奴婢怀孩子的时候,一天吃五顿都不够,夜里醒过来,还得两块饼下肚,奴婢婆婆做饭都做不过来。” 纪慕云微微抿起嘴角,恰好石家的捧进一个托盘,满满摆着热腾腾的红枣粥,鸡丝汤面,一口一个的烧饼和糖糕,四色酱菜,还有一大碗红糖荷包蛋。 “吃。”曹延轩说,“吃饱了才有力气。” 荷包蛋甜丝丝,她一口气吃了三个,喝了半碗汤,还吃了两筷子面,看的曹延轩也饿了:“再拿些来。” 待他也吃饱喝足,已经到了深夜,院外传来更鼓声。 “歇了吧,明早再说。”曹延轩示意丫鬟抬走炕桌,看一眼床角替换下来的被褥,“也别换衣裳了,将就一宿,嗯?” 纪慕云自然听了,小心翼翼侧身躺下,由着冬梅把新换的湖蓝被子提到脖颈。“爷,这么晚了,您也歇吧?” 曹延轩坐在她身边,笑道:“什么时候了,还瞎操心。”她嘟囔:“再迟了,怕您出去着凉。”他伸手理一理她凌乱的鬓发,“知道了。” 绿芳几个出去了,冬梅轻手轻脚把铺盖放在临床大炕,只留一盏灯,今晚便守在屋里了。 她闭上眼睛,满心担忧肚子里的孩子,又抱着“大夫说不碍事”的希翼,七太太的事情涌进脑海,一时间千头万绪,怎么睡得着? 睁开眼睛,曹延轩静静坐在床边,目光充满温柔。 他....以后娶了新夫人,还会对她这么好么?纪慕云茫然。 “今天做了些什么?”曹延轩如同平日一样。 她定定神,露出一丝笑容,“上午六小姐来了,和妾身做头花,画画,说了半日话。下午妾身有些倦,就歇下了。晚上打打络子,和屋里人说了说明早喝什么粥。” 她本来以为,他会问“怎么动了胎气、落了红”之类,下意识掩饰媛姐儿的话,曹延轩却没有细究。 “我今日出了门。”曹延轩细细说,“前几日风大,郊外庄子有一处是家里留下来,被风吹倒了树,压坏了屋顶。庄头知道那处屋子是我父亲中意的,不敢随便修,进城报过来,我就过去看了看,” 又说“那庄子后面有一片桃林,桃子甜的很,每年腌了桃脯、桃子酒,明年你尝尝。” 她安安静静听着,脑海中出现一颗开满桃花的树,清风徐徐,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地面,像一张粉绒绒的地毯,桃子沉甸甸压弯枝头。不知不觉间,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睡着了。 ◉ 第35章 “这么说, 昨晚七爷留在双翠阁?”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把调羹扔进双耳粉彩盖盅里,抓起一方樱桃红帕子在嘴角按一按。 程妈妈恭声答:“是,听冬梅说,爷在正屋将就了一宿, 紫娟去厨房吩咐熬乌鸡汤, 又炖排骨。” 王丽蓉嘟囔一句“本事可真不小。她那胎, 到底落没落?” 这个“她”,指的自然就是纪慕云了。 程妈妈答得十分谨慎:“冬梅说, 昨晚明明白白落了红。等大夫去了, 看了半天,说, 用两天安胎药再说, 没说落胎的话。” 七太太是生养过的, 沉吟着:“听着是动了胎气,却没落胎, 那些大夫你还不知道,只要有口气就开方子, 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程妈妈忙说“奴婢告诉冬梅,不管是好是歹, 有了准信儿立刻报过来。” 七太太扑哧一声笑了:“听听,平日对我恭恭敬敬的, 见了七爷一眼都不多看;遇到事情半点都不含糊, 你看她可往正院来求救?” 程妈妈附和,“是个有心计的。”又细细补充:“冬梅说,昨晚纪云娘见动了红, 立刻叫她去找七爷, 又把旁人叫了起来。待七爷去了, 纪云娘眼泪汪汪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七爷自然不好责备,还叫人给她弄吃的--您瞧瞧!” 说来也怪,七太太并没动怒,更没生气,笑吟吟地摆弄帕子,“如此更好:若是纪云娘这一胎保住了,七爷更得稀罕;若是就此落了,七爷怜悯她,调养个半年一年,早晚还得怀上。” 程妈妈应道“您说的是”,七太太笑道“罢了,让他们折腾去吧,我是懒得管。夏莲前些日子,不还打算给七爷献献殷勤?” 前两日,夏姨娘服侍七太太起夜受了风,鼻塞流涕的,七太太怕过了病气,命她回自己院子了。 门外桂芬说道:“太太,六小姐于姨娘来了。” 到了平日请安的时辰。 王丽蓉收敛笑容,在贵妃榻上倚着几个绣花软垫坐正一些,程妈妈拉一拉她腿上的秋香色褥子,才答“叫进来吧。” 今日于姨娘脸色发黄,媛姐儿也耷拉着脑袋,低声说了句“给母亲请安”便不吭声了。 王丽蓉神色淡淡的,也不看两人,冷不丁问“听说,昨日媛姐儿去了双翠阁?” 于姨娘忙又插烛般拜下去,略带焦急地答“太太,正要给太太请罪,妾身今早听说,纪姨娘有些不妥当,妾身是怕,六小姐昨日和纪姨娘说了说话儿,妾身问过了,就是做了做针线,没去哪里,更没磕了碰了。” 她是个老实人,一边怕得宠的纪慕云记恨女儿,一边怕七爷责怪女儿,心里又埋怨女儿不懂事。 媛姐儿梗着脖子,“母亲,我昨日和纪姨娘做了两朵头花,画了画,说了会话,没吃午饭就走了。纪姨娘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屋里三、四个人,我身边的红玉夏竹也在。” 一边说,一边从衣袖里取出两朵新做的绢花。 王丽蓉一晒,不屑地说“媛姐儿也十二、三岁了,怎么像个孩子似的,说话没轻没重?于姨娘,你平日是怎么教的?” 这是很重的话了,于姨娘忙双膝跪倒,拉一拉女儿衣襟,媛姐儿跟着跪下。 “家里就宝哥儿一个,不光老爷,我也急得不行,现如今纪姨娘怀了身孕,给家里添丁进口,却出了这种事。”她瞥了于姨娘一眼,语气满是责备:“纪姨娘进门日子短,不懂家里的规矩,也就罢了;媛姐儿如今在家里,什么事儿都有老爷和我兜着,过几年嫁出去,上有公公婆婆祖父祖母,中间有大伯子小叔子大姑子小姑子,下面有儿有女,若再这么马马虎虎,没轻没重,慌手慌脚,出了事儿可没地方哭去。” 于姨娘连声说“不敢,不敢。”媛姐儿低头不吭声。 王丽蓉素来不喜这位庶女,哼了一声,“原本我还打算,过一阵,托东府两位太太带着媛姐儿相看相看。照这么瞧,我可不敢说这话了,姐儿在家里尚这么横冲直撞的,到了外面难免行差踏错,轻则相看不成,重则坏了家里的名声,连累了旁的哥儿姐儿,可怎么好?” 于姨娘额头满是汗水,哀求“太太!” 之后一盅茶时分,王丽蓉把两人狠狠责骂一顿,命令媛姐儿“在屋子里收一收心,抄抄佛经做做针线,再把那《女诫》抄一百遍。”待说的口干舌燥,才呷口参汤,也不让于姨娘母女起身,朝程妈妈伸伸下巴:“你去,拿二两燕窝到双翠阁走一趟,就说我的话,让纪姨娘好生养着,该请大夫请大夫,再去一趟厨房,让人好生伺候。有老爷在,我就不过去了。” 最后一句话,带着些忿忿的,程妈妈假装没听出来。王丽蓉又说“再跟纪姨娘说一声,媛姐儿不是存心的,这几日就不让媛姐儿过去了。” 难不成,女儿还要给纪姨娘赔不是?于姨娘心里暗恨,半句话也不敢说。 另一边程妈妈没取王丽蓉平日吃的血燕,拿了些普通燕窝,带着个小丫鬟出了正院,一路到了双翠阁。 出乎程妈妈意料,西捎间并不沉闷,大红帐子挂在银勺子上,纪慕云黑发随意挽着,穿着昨天的衣裳,半躺半卧着在床头,床边摆着堆满零食果子的黑漆炕桌,石家的和牛四媳妇一左一右坐在小机子。 牛四媳妇绘声绘色的,“我年轻那会儿,和冬梅这两个似的瘦瘦的,生一个孩子胖一圈,再生一个孩子有胖一圈,到了如今--” 只见她扭一扭肥胖腰身,插着两只粗胳膊,“如今成了茶壶,顶我那口子三个。” 屋里的人都笑,石家的故意拍她一下,“我怎么记得,你没成亲那会就和现在一模一样?”牛四媳妇瞪着眼睛,“那不能够,要不然,我那口子怎么看上我了?” 两个小丫鬟笑的茶都端不住,纪慕云也咯咯笑个不停,余光见到程妈妈,身子不动,笑吟吟招呼“妈妈来了。” 程妈妈心里赞道“沉得住气”,嘴上道“看姨娘气色倒好”,石家的和牛四媳妇忙忙把地方让出来,束手立在两边。 菊香搬了绣墩进来,程妈妈把提着的燕窝递给冬梅,“太太给姨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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