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姐儿一听,更沮丧了,嘟囔“那旭表哥呢”,又冒出一句:“娘,我爹爹,我爹爹也不是不考进士,说不定,明年年初爹爹就进京了。” 明年三月,是大周朝三年一度会试、亦称春闱的日子,为天下读书人瞩目,上一科曹延轩守母丧,错过去了。 王丽蓉露出自嘲的神色,看看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腕:“不会的,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明年你爹爹哪里也不会去的。” 见女儿沉默,她耐着性子,指一指东府方向:“若你爹爹日后出仕,去了京城,或者天南地北什么别的地方,就像你姑姑似的,一时不在金陵,你也别慌,找你三伯五伯便是。” 做了官可能去天南地北,可能十余年、几十年回不了家,可落叶归根,人这一辈子总得回祖籍,曹家的根就在金陵,两个府里不可能没有主事的人,这也是曹延轩王丽蓉把珍姐儿嫁在本地的原因。 珍姐儿点点头。 王丽蓉继续说,“你三伯五伯不会不管你的事,否则,岂不是丢了家里的脸?若你三伯五伯管不了,你就去京城,找你伯祖父。” “伯祖父”便是东府老爷,三爷五爷的父亲,曹延轩嫡亲伯父,曹家族长,如今在京城任工部侍郎。 珍姐儿嗯一声,心里不由自主地希望,自己和花锦明过得好好的,不要落到这般田地,不要用上娘亲说的手段。 王丽蓉又想起来,“还有你姑姑,你姑父精明能干,你两个表哥亦是会读书的。以后逢年过节,你给你姑姑送上厚厚的礼物,等你有了孩子,再远也带给你姑姑看看,务必和你姑姑相处好了。你放心,你姑姑是个重情义的,就算,就算日后,也不会不管你和你弟弟的。” 说着,她的目光落到托盘里的金玉珠翠上面,皱一皱眉:“怎么就拿了这些?” 东西是珍姐儿挑的,嘟囔道:“这些还不够?您不是已经送了姑姑不少礼物?前两日,爹爹还请姑姑、表哥去了一趟翠羽堂呢!” 王丽蓉恨铁不成钢地戳戳她脑门:“我少给了你嫁妆不成?”又对程妈妈说:“去,把我那根没戴过的百合嵌宝石蝴蝶赤金簪拿来,还有那对镶红、蓝宝石的祥云纹赤金掩鬓。俊哥儿定亲了,正好给俊哥儿未来的媳妇。” 程妈妈答应着去了,王丽蓉谆谆教导“学着点,以后用得着你姑姑姑父的地方还多着。” “娘。”珍姐儿盯着托盘里一根垂着珍珠流苏的莲花簪,冷不丁说“娘,我还是不喜欢纪姨娘。” 王丽蓉被这句话逗笑了,说起绕口令:“娘没让你喜欢纪姨娘,娘也不喜欢纪姨娘。等过几年,会有人收拾纪姨娘。你只要记着,别给锦明弄个纪姨娘,就行了。”珍姐儿瞪着眼睛,一下子不高兴了,“他敢!” 这个时候,曹延轩也在说着纪慕云。 “我本以为,她弟弟得考个一、两回,没想到,今年就考中了。”他感慨,“是个争气的。” 曹慎坐镇族学,向来了解族学的事,如今院试结果出来,曹氏族学今年出了七名禀生,曹延轩便去了曹慎家。 对面曹慎嘲笑:“上回我考了纪氏弟弟几句,回来就给你说,纪氏弟弟能考上,你还不放心。” 彼时天气正热,两人从平日的外院书房挪到水榭,中间四仙桌摆了酱牛肉、冰糖肘子、糟鹅胗掌、清炒虾仁、香椿苗豆腐丝、削好的鲜荸荠。 曹慎小妾杨氏今日没戴首饰,银白条纱衫配月白罗裙,鬓上只别着一朵雪白的栀子花,袅袅婷婷地端着红漆托盘进来,把两碗水面、十香茄瓜、五香豆豉、葱油花椒蒜汁和一大碗青椒猪肉卤放到桌面,笑道:“依妾身说,七爷是关心则乱。” 曹慎笑道:“不错,换成别人,他早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你看兰小子佑小子。” 纪慕岚和同窗佑哥儿兰哥儿相处得好,今年童子试,佑哥儿兰哥儿过了县试、府试,双双折在院试,只能来年再考了。 杨氏用帕子垫着手,把乌木筷子递给曹慎,“纪妹妹真是有福气,换成奴婢,早就烧高香、放鞭炮,到处告诉别人了。”又由衷羡慕:“纪妹妹这辈子算是有依靠了。” 曹慎佯作不满,“纪氏有福气,你就比她差了?爷待你还不够好?” 两人说说笑笑,曹延轩却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伸手去拿银酒壶。杨氏忙忙伸手,却被他摆一摆手,自己斟满两个酒杯。 杨氏察言观色,收敛了笑容,朝两人福了福便退了下去,关上了门。曹慎盯了他一会儿,“怎么,王氏又要什么了?” 曹延轩摇头,端起离自己近的那杯,自顾自喝了。 曹慎胡乱猜测:“延华在这边吃你的寿面,丈夫在外面有人了?” 曹延轩点点他,“没有的事。” 曹慎试探,“珍姐儿公公从江西写了信来?” 曹延轩嗤笑:“我一介白丁,找我做什么?真有什么事,我也帮不上忙。” 曹慎搜肠刮肚,“珍姐儿和她相公拌嘴了?” 曹延轩叹气,“珍姐儿好端端在我家,她相公在花家,哪里拌嘴去。” 曹慎更加好奇,身体前倾:“难不成,纪氏弟弟刚刚考上个禀生,纪氏就跋扈起来,找你要田要地?” 曹延轩一滞,无可奈何地搓了把脸,“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就是想,找你喝两杯。” 两人辈分是叔侄,年纪相差不多,性格相投,有什么事情不能对妻子、儿女说的,彼此并不隐瞒。 曹慎一看便知,和纪氏有关,问东问西地,“王氏找纪氏麻烦了?还是我那口子好,贤惠的很。” 偏偏曹延轩今日嘴严得很,什么也不说。曹慎有些不满,懒得再猜,用调羹把猪肉卤舀进青花瓷碗,拌了拌,“你啊,横竖再忍一忍,过两年娶个贤惠点的,加上纪氏,贤妻美妾,人生在世,不亦快哉!” 曹延轩闷头喝酒,仿佛没听见。 ◉ 第54章 六月二十八日, 西府大门敞开,五辆黑漆齐头平顶马车驶到阶下,六位护卫牵着高头大马,曹延轩携着女儿女婿, 王丽蓉抱着儿子, 娴姐儿昱哥儿跟在后面, 把曹延华母子三人送上马车。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家人送我情。”曹延华掀开车窗, 脸庞露了出来, 文绉绉地念到“今日一别,相距千里, 不知何日再相会。” 曹延轩哈哈一笑, 叮嘱两个外甥“路上小心, 照顾好你们母亲,到了地方, 派人送信来。”珍姐儿凑到姑姑马车外面,递上一个翠色绣百合花荷包“姑姑, 里面是雪津丸和藿香正气水,您路上用。” 曹延华接了, “还是外甥女心疼我。锦明,可得好好对我们珍姐儿, 要不然, 我可不能和你罢休” 花锦明连声答应。 曹延华随手把荷包递给身边服侍的,再一抬眼,见到娴姐儿身边由奶娘抱着的昱哥儿, 不禁有些心疼, 连连挥手, “大热天的,别在这里晒着了,回去吧。” 不多时,一行人出了金鱼胡同,向着城门驶去。 “累死我了。”没了外人,曹延华没了顾忌,随手拔下发髻上的点翠镶宝钗子,“出门在外的,可真不容易。” 车里妈妈姓秦,原是曹延华的陪嫁丫鬟,嫁给了曹延华夫婿的随从,是曹延华一等一的贴心人。秦妈妈从马车暗格里取出一个雕花鸟匣子,接过钗子放在里面,小心翼翼地把曹延华头上的珠花也摘了下来。“要不然人家都说,一辈子不出门,是个福人。咱们呀,还是回自己家里呢。” 曹延华把手腕上的嵌珠镯子也撸了下来,往匣子里一放,长长出了口气。“家是我的家,只可惜....” 斯人已逝,物是人非。 涉及老爷老夫人,秦妈妈不敢碰触,一件件把首饰用帕子包着,在匣子里摆好,放回暗格。之后她把放着零嘴的六色攒盒摆在炕桌中间,斟了茶放到曹延华面前,因怕马车摇动,只斟了小半杯,“今日您起得早,路上还远着呢,要不要我给您按摩按摩,歇一歇?” 曹延华懒洋洋地靠着两个大迎枕,一时没有睡意,“算了吧,这么晃悠着我也睡不着。真睡着了,晚上又得睁着眼睛,找旁的事干了。” 秦妈妈笑了两声,见到她手边荷包,奉承道“四小姐真是孝顺。” 曹延华便把那荷包拎了起来,在面前打量,“说起来有意思,前两回我见珍姐儿,觉得她像我,像老七,像我娘。这次我一回来,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像王丽蓉。” 眼角眉梢言谈举止,没有了故人风韵,反而带了厌恶之人的影子。 秦妈妈不好接口。 “以前吧,她纵没养在我娘身边,日日请安时时见面,又在一个府里,没什么不同。如今不过三、四年,这孩子活脱脱变了一副模样。”曹延华板着脸,把荷包抛到座位角落,“还有,珍姐儿那个女婿,我也不喜欢。” 话到这里,秦妈妈就不能不接着了。“四小姐定亲之前,七老爷不是给您写了信?您托人查过,才给七老爷回的信。” 曹延华哼一声,“查是查了,查的是花希圣,说这人胆小、懦弱,手紧,很少收旁人的孝敬。瑾怀(徐奎的字)说,有这么个公公也不错。没曾想,珍姐儿的婆婆是那么个人。” 秦妈妈回忆着花太太的言谈举止,小心翼翼地,“奴婢只见了花太太两回。” 曹延华从衣袖中拽出一条棉布帕子,今日出门,把绫罗绸缎之类收了起来。“珍姐儿的婆婆,看着就不像好相处的,横眉立目的,一股小家子气。也不知道王丽蓉是怎么看上眼的。换成我,可不把女儿嫁给她儿子。” 世人说亲,首要权衡门当户对,家族资源,双方是否在一个阵营、一条船上,起码不能是仇家。 过了第一关,两家接触、走动,男人看重亲家的前途与功名,女人看的是婆婆好不好相处,家风是否清白,有没有苛待妾室、庶子女或宠妾灭妻之事。 到了相看子女的地步,看女婿看的是学业、前途,挑儿媳妇挑的是贤良淑德、针线厨艺、掌家理事的本事。 双方都满意,这门婚事便有了谱。之后商量婚期,聘礼与嫁妆,一件件一桩桩顺理成章地。 秦妈妈一听便明白,“想来七老爷,也没见过花太太几回。” “要不然说呢!问题是,老七也只见过花希圣一回,还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句话说道曹延华心坎里,气哼哼地拍着座位,“我见了花太太,心里不乐意,私下去找老七。老七开始不说,后来没办法了告诉我,他原本没看上花锦明,看上了褚举人家的小儿子。” 褚家在金陵城是读书世家,不显山不露水,说起来,没有曹家富贵,亦比不上花家,家风却很清白,人口简单,太太平平百十年。 秦妈妈倒吸一口气,“可是那个腿脚不太方便的褚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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