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主意,是秋雨出的:七太太信佛,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去庙里烧香,如今身子骨不行了,就派夏姨娘和程妈妈去。 石榴人已经没了,叔叔婶婶那个样子,只能从石榴的后事入手。 花锦明没有说话,侧过头去。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珍姐儿依稀见他用胳膊抹了一下脸。 为了个通房....一个小小的、上不得台面的奴婢....丈夫就这么放不下?这一瞬间,珍姐儿浑身冰冷。 之后很长时间,半明半暗的屋中一片寂静,院中水池传来“波”一声,像是鱼儿跃出水面。 “我已经派人办了。”花锦明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语气很淡漠,“这事,以后不提了。” 珍姐儿求之不得。 窗外传来更鼓,花锦明话语带着疲惫,“不早了,你回去歇了吧。” 珍姐儿温顺地应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牵住他衣袖摇了摇。“锦明,你,你别怪我了,好不好?” 花锦明点点头。 她松了口气,大着胆子握住他手掌,指尖在手心刮了刮,像讨好的小狗。花锦明便也反握住她手掌--石榴的事情发生之前,新婚夫妻经常背着人,小小亲热一下。 静静待了半晌,花锦明再次催促,她不情不愿地起身,借着光线找到刚才的托盘,又想起一件事,“相公,刚才我说的,你,你千万别对我爹爹提起,我娘千叮万嘱,不能伤了我爹爹面子。” 花锦明痛快地答应了。 离开房间之前,珍姐儿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丈夫依旧默默坐在床边,不知想些什么。黑暗中,他的身影有些孤寂。 一种直觉涌上珍姐儿心头:丈夫嘴上原谅了她,可实际上,一道隐隐约约的裂痕横在她和丈夫之间,刚刚成亲时的甜蜜温情像春天自由自在的鸟儿,飞走一去不复返了。 这个时候,珍姐儿嘴里“嚣张跋扈”的纪慕云,刚刚好好服侍了“宠妾灭妻”的曹延轩一场。 结结实实一张拔步床,摇晃着发出足以令工匠面红耳赤的声响(上好的木材啊),紧紧合拢的门窗把秋风挡在外头。 曹延轩重养生,体力好,又是日日练拳脚的,放开手脚施展起来,只一回,便令她招架不住,溃不成军。 纪慕云初时咬住枕头,实在抵不住,便推住他肩膀,哭着告饶,“哥哥,好哥哥,别~” 曹延轩是经历过女人的,见她黑发绽放在床单,脸庞如红莲,沾了泪的眼尾分外妩媚,便只是不理,反而加重力道。 一时间,窗外秋风瑟瑟,室内春色遮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纪慕云飘飘荡荡的灵魂才回到原处,张开眼睛,见他心满意足的脸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这个人,平日温柔守礼,是一位翩翩君子,到了内室无人之处,却格外固执强硬,半点道理都不讲,每每令人溃不成军,百般哀告。她委屈地咬在他肩膀,曹延轩倒吸一口凉气,去摸她嘴唇,被她一把拍开,啐一口。 他目光灼灼地,用胳膊撑起身体,作势再来。纪慕云用桃红夹被裹住自己,忙忙往后缩,开口声音都哑了:“好哥哥,七郎~” 曹延轩嗯一声,见她露在被子外面的雪白肩膀有吻痕有淤青,怜惜地张开胳膊,“来。”她撅起嘴巴,小心翼翼地依偎过去,乖乖搂住他脖颈。 幔帐低垂,鸳鸯交颈,呼吸相融,给纪慕云一种“世上只有自己和曹延轩两个”的错觉。 “今天在家,做了些什么?”曹延轩细细抚摸她背脊,“昱哥儿乖不乖?” 提起昱哥儿,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眼睛弯弯地,像所有母亲那样骄傲地形容儿子“一会翻个身,一会又翻个身”,“听得懂人说话”。 曹延轩笑着听,心里算了算,“下个月就会坐了,年底就该站得住了。到时候啊,该满地跑了。” 她满心幸福,“现在啊啊啊的,石家的说,就快会叫我了。” 说到这里,纪慕云忽然停住了,心底满是黯然:儿子以后要叫她“姨娘”。不不不,现在还小,叫娘亲也过得去。 曹延轩没有发觉,仰着头数“他四姐是一岁零一个月清清楚楚叫我了,十一哥是一岁整,他六姐最迟,一岁两个月才会叫爹爹。” 说到媛姐儿,纪慕云一下子想起来,摇一摇他胳膊,“爷,有正经事和您商量。” 这个时候,大多数男人都不想聊正经事的,不过曹延轩已经心满意足,摸摸她脸颊,很好说话的模样,“嗯?” 纪慕云清清喉咙,把媛姐儿的事说了,“我对六小姐说,得和您商量。” 她原本以为,曹延轩表面不太提及这位庶女,该有的却没空过,一定会痛痛快快应了,想不到,曹延轩一下子板起脸:“琴呢,弹了几年没弹出名堂,就这么半途而废了?” 纪慕云自然不能把“媛姐儿不喜欢抚琴,是于姨娘逼着”说出来,委婉说:“我也问了六小姐,听起来,这两年太太时不时病着,六小姐怕扰了太太,不敢练琴,久而久之,就空下来了。” “府里多得是屋子,怕扰了太太,到花园子里弹就是了。”曹延轩坐起身,双腿盘起来,面色不虞,“小孩子心性,想起一出是一出,今日弹琴明日画画,后日又想学插花下棋了。再说,府里又不是没请过教书画的夫子。” 看起来,对于女儿的功课,曹延轩都交给了七太太,这也是绝大多数男人的做法,尤其两个女儿相差不大,和东府姐妹日日一起上课。 纪慕云学着他,拥着被子坐起身,用手指梳理凌乱的黑发,嘟囔着“六小姐隔两日便来看我画花样子,大半年了,一次也没提过弹琴。” 曹延轩被噎住了,忽然说:“你的画呢,拿来我看看。” 此处是东厢房,他的起居之所,哪里有她的花样子? 纪慕云便朝正屋方向指一指,把黑发拢一拢梳成一束,从左肩垂落,乌发雪肤映着桃红绸缎被面,令人移不开目光。 曹延轩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触,被她嬉笑着拍开了,逃到床边,纤细白皙的双腿伸出被子,踏在脚踏。 “干什么去?”他问,拍拍身边,“外面凉。” 她嗔道,“刚什么时辰?我回屋瞧瞧昱哥儿。”说着,东张西望地寻找衣裳。亵衣在床边,鹅黄褙子在卧室门口,油绿色罗裙不知怎么落在隔壁房间。她赤着双脚,披着曹延轩的长袍一件件拾回。 一抬头,帐子中的曹延轩微微笑着,目光不离她呢! 纪慕云脸一红,把他一个人抛下,到隔壁次间穿好衣裳。如今她日日在东厢房,早早叫人搬了铜镜过来,揽境照了又照,挽起头发,把衣物整理好便推门出去。 如今天气渐渐寒了,对面西厢房黑着灯,小丫鬟在正屋檐下候着,一见到她出门,忙忙回屋,一转眼,冬梅绿芳就迎出来了。 昱哥儿吃饱喝足,睡得迷迷糊糊的,冷不丁被从摇床抱起来,闻到熟悉的味道,咧开嘴就哭了。 旁边人都笑,石妈妈说“小孩遇见娘,有事没事哭一场。” “爹爹说,你要一岁才会说话。”纪慕云笑着,怎么看儿子怎么顺眼,爱得不得了。“现在还差六个半月,怎么办呀?你现在就跟娘说说话好不好?” 昱哥儿哭得累了,乖乖伏在娘亲肩膀,啊一声扁扁嘴巴,发出满足的叹息。 等把孩子哄睡了,纪慕云问过今晚是谁值班,检查西次间的窗子关了,才到东次间书房拿了花样子放进一个藤篮,又叫绿芳捡些点心。 回到东厢房,书房方向亮着灯,过去一瞧,曹延轩只披件家常外衣,正伏案缓书,烛光把他的面容映成昏黄色。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她念道,接过笔写道“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写完她捧给曹延轩一盅热热的桂花藕粉,“易安居士凉,爷喝点暖和的。” 他笑着就着她的手喝了,把她拉到自己腿上,眼睛一扫间,见到藤篮里的白纸,随手拿起来翻看。 上面的是风筝,金鱼的燕子的蝴蝶的,颜色艳丽,活灵活现又飘逸生动,他略带惊讶,一下子看住了。 后面是纪慕云做过的衣裳、香囊和帕子,每件都有数张草图,尤其是一张月下桂树,枝叶婆娑起舞,空中一轮雾气缭绕的明月,树底伏着一只小兔子。 曹延轩记得清楚,去年中秋节,纪慕云给他缝了个桂花月兔的香囊,他十分喜欢,立刻戴上了。曹慎见了拍掌叫好,问了是他新纳的妾室做的,扼腕叹息--曹慎打算,如果是绣娘做的,就叫曹延轩把人送给自己,专门做出门的配饰,价钱随他开! 当时曹延轩哈哈一笑,心中得意,今年中秋节,继续把那个荷包戴在身上。 他不懂针线,只觉得荷包绣工好,颜色鲜亮,寓意尤其新颖,如今见了底图,发觉画中的桂花树婆娑起舞,圆月带着浪漫缥缈之意,兔子生动传神,如果不是在绘画具有天赋、且浸渍一定年头之人,无论如何是画不出的。 曹延轩忽然开口,“你那个叫李兆年的亲戚,还有点本事。” 李兆年?纪慕云微微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初入曹府时,把在姨母身边长大的经历,说成父亲投靠“亲戚李兆年”。 这位曹七爷,不愧是世家子弟出身,记性可真好,完全糊弄不得。 她笑道,“您可是说,妾身在李伯伯身边的时候,跟着学了些画?” 曹延轩嗯一声,指一指她给媛姐儿画的头花草图,“依我看,你描过徐熙边鸾的牡丹,说不定,还学过陈老莲的《荷花图》。” 意思便是,教画画的夫子,空口白牙是讲不出名家韵味的,手里得有一些临摹名家的画作,以供学生学习、模仿。 徐熙、边栾都是前朝画牡丹的名家,陈老莲本名陈洪绶,能以“老莲”为号,可想而知这人的莲花图多么出名。 说白了,这三位名家的原作万金难求,大多存在宫廷之中,流传在民间的仿作每一幅也值几百两。 纪慕云做出欢欢喜喜的样子,连连拉扯他衣袖,“真的?夫子说过,妾身是他教过最有天赋的学生,可惜了,如果妾身是男儿身,说不定能靠画画安身立命、挣名声出来呢!爷,妾身还没见过您的画,您也画一幅好不好?” 曹延轩笑一笑,张开胳膊让她挪到身边太师椅中,站直身体,看了看画纸最上面一张,也画了一棵桂花树出来。 纪慕云在旁细瞧,睁大眼睛:他下笔流畅有力,不多时,一棵古朴挺拔的桂树便跃然纸上,枝叶间能见隐隐约约的花苞,月亮浑圆,带着凝重之意,和她的画完全不同。 她本来应该猜一猜,他临摹过的名家,如今不敢多说,只默默欣赏。 曹延轩画完最后一笔树叶,见身边人认真得像即将参加乡试的学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画笔,雪肤红唇、明媚眼波和随意挽起的发髻在烛光下像一幅传世仕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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