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左手摸一摸她头顶,忽然笑一笑,提笔在树底添了一只猪崽--憨头憨脑,尾巴绕个圈,圆滚滚的身体中间刻着五色花纹。 如果曹延华在场,就会发现弟弟画的猪崽,和她那只生肖玉牌上的一模一样。 纪慕云呆了呆....她就是属猪的呀! “坏人!”她跳起来,用拳头擂他肩膀,“你你你,你欺负我!”说着,她也拿起一支笔,沾一沾墨,还没沾到画纸,就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那天夜里,桂花树在秋风中起舞,纪慕云在曹延轩结实的背脊画了一只可爱的小猴子,和昱哥儿得到的羊脂玉牌上的猴子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 第66章 墨水留在肌肤上, 要用皂角和棉布才洗得掉。第二天一早,纪慕云在热腾腾的浴桶里泡了半个时辰才洗掉背脊上的翠竹--不用说,曹延轩做的,出净房晒干头发, 换了衣裳去抱儿子, 小声说“爹爹是个坏蛋。你长大之后, 可别像你爹爹一样。” 昱哥儿啊一声,像是说“知道了”。 九月中旬的金陵, 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 厚一点的夹袄都穿不住。石妈妈几个年纪大的都说,今年冬天比去年暖和, 城里的穷苦人日子好过。。 吃过早饭, 紫娟来了, 给纪慕云行了礼,便笑道:“姨娘气色真好。头花是姨娘做的?奴婢看六小姐戴过。” 纪慕云请她坐, 叫绿芳拿放头花的篮子来,“姑娘若是喜欢, 就戴着玩吧,左右是平日做的。” 紫娟眼睛眯成一条缝, “偏了姨娘的东西,怎么好意思?”又说起正经事, “老爷吩咐奴婢, 姨娘要教六小姐画东西,请姨娘把需要的东西列个单子,交给外面的管事。” 那个人, 直到今早出门, 都没提这件事呢!纪慕云情不自禁地想。 紫娟又说“依着奴婢, 左右是出去采买一回,姨娘不妨列的周全些,不必急。奴婢过两天再来拿单子,也是一样的。” 仔细想一想,画具、纸张不说,颜料就一大堆呢!纪慕云在自家的时候,舍不得钱买东西,简简单单画几幅,很久没有在姨母身边那样,认认真真画一幅画了。 她欣然答应。 紫娟赞不绝口地挑了一朵珍珠白栀子花,一朵月白色月季花,逗了半日昱哥儿才走。 这么素淡的颜色?这位大丫鬟,也是有准备的。 纪慕云派人给媛姐儿传话,不一会儿,媛姐儿便兴冲冲地过来,“爹爹答应了!” 可以做喜欢的事情,纪慕云也很高兴,决定鼓励鼓励这位六小姐,“当然啦!不过,老爷说,六小姐既然喜欢,必须好好学、好好练习才行,切不可半途而废,不可荒度时光。要不然,老爷要生气的。” 媛姐儿吐吐舌头,欢天喜地地围着书案打转,“等我学好了,给爹爹画一幅,爹爹就知道了。” 两人商量上课的时间,纪慕云是想过的,“你我初一、十五要去正院,我逢五日、十日要给太太请安,平时要带昱哥儿。六小姐若是没什么事,每逢三日、六日、九日一早过来,跟我画半日,如何?” 媛姐儿想也不想便答应了,“姨娘,我屋里有些富裕的笔,用的着吗?” 纪慕云大摇其头,“写字是写字,画画是画画,东西不一样的。老爷给我们准备了,六小姐就等着好了。” 歇过午觉起来,纪慕云边想边写,列了一张长长的清单,晚上又添了几样,第二日叫菊香给紫娟送去。 这一去就没了动静,足足过了七、八天,紫娟才领着人,抬来几担东西,还带了张清单:“有几样暂时没买到,周管事说,和铺子打了招呼,有货就送进来。” 冬梅几个咂舌,笔墨纸砚倒也罢了,见有风炉有瓷罐有沙锅,居然还有成袋的木炭,笑的直不起腰,“姨娘是画画,还是炒菜吃?” 纪慕云笑道“一个个的,没见识了吧?过来,给我挨个放进库里,看好了,磕了碰了是要陪的。” 等东西放妥当了,看看黄历,明天便是九月二十三日,纪慕云给媛姐儿传了话“明日便过来吧”,晚间伏案写写画画,做明日授课的准备。 曹延轩看见了,笑了一回,挨个看看采购的东西,倒也不来扰她,自顾自逗着儿子。 第二日媛姐儿高高兴兴来了,一进院子就愣住了:檐下摆满乱七八糟的东西,东此间满桌案的毛笔、纸张、颜料,还有好些不认识的。 “姨娘。”她好奇地凑过来,“这么多,都是课上用的?” 于姨娘在正院侍疾,媛姐儿昨晚和贴身丫鬟商量,猜测今日第一堂课,纪慕云会讲些什么,大概会像上过几日课的女夫子一样,拿出几张名作仿作让女学生们开开眼界,讲一些“金陵出过什么名画家”“前朝流行工笔,我朝盛行野逸”。 想不到,纪姨娘屋里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大部分媛姐儿认识,还有些锅碗瓢盆,简直莫名其妙。 纪慕云不复平日和气,一本正经地像一位夫子,把两人身边服侍的打发了,关上屋门才说:“既要学画,六小姐莫要笑我啰嗦,若是已经知道的,听一听便罢了。俗话说,欲公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既想画好东西,就得先认识认识画画的家伙。六小姐请看,这是什么?” 细细长长的羊毫,像一只筷子。媛姐儿便说“勾边写字的细笔” 纪慕云笑道,“也对,我叫它排笔,一排排划过去总用得着。”说着,把和第一支笔相仿的取出来,告诉媛姐儿“头号六支、二号六支,一直到四号;这是大染,也是羊毫。” 染色笔,像一个花骨朵,不用说,专门渲染、涂色用的,分为大染、中染、小染;南蟹爪,分大南、小南,长得像螃蟹夹子,媛姐儿把玩一会儿。 之后是须眉,大、小着色,开面、柳条....分门别类挂在笔架上,仿佛一座琳琅满目的树林。 媛姐儿皱着眉,想拿纸笔来记,纪慕云笑道“日日用得着,用不了两回就记熟了。” 看完画笔,轮到纸张: 首先是坚实洁白,细薄润洁的澄心堂纸,纪慕云捻起一张,“这种纸被前朝李后主称为纸中之王,把升元贴拓于澄心堂纸上,自此天下闻名,一直在宫里贵人使用,慢慢才流传出来。前朝苏东坡、四大家之一的蔡襄、我朝董其昌,都对这种纸推崇之级。如今这种纸花银子也没地方买,若是读书人家,想送上峰、座师房师,送些澄心堂纸过去,比送黄金还好。” 媛姐儿只听说过,并没见过,小心翼翼接过去:“那,这一张是姨娘买的吗?”她笑道:“是老爷给的。六小姐不妨收起来,以后用得着。” 就是做嫁妆了。 媛姐儿红着脸推辞,“姨娘的东西,我怎么能要。”纪慕云无所谓,“下回我们找老爷再拿几张好了。”说着,拿起一叠彩色薛涛笺,“这种薛涛笺,六小姐自是相熟。” 媛姐儿点点头,后宅小姐们,今日发个诗会,明日发个花会,流行用彩色笺,“姨娘这个颜色鲜亮。” 同是十色笺,质量也有好坏之分,颜色略有不同,手中这份为粉红、杏红、猩红、明黄、深、浅青,深、浅绿和铜绿,最后是云彩色。 之后一种金粟色的纸张,格外□□平滑,还打了蜡,媛姐儿没有见过,纪慕云娓娓道来:“前朝一个叫金粟寺的寺庙做的,专门抄写经文,后人形容“墨光黝泽如髹漆可鉴”,可惜,名声传出去之后,偷盗的人越来越多,不过几十年就没有了。这张也是老爷收藏的。” 媛姐儿恍然大悟,“金银的金,粟米的粟?姨娘,金粟寺在哪里啊?” 她从没听说过。 纪慕云一下子得意起来,姨夫在浙江做过数年官,她对浙江非常熟悉,所以才给媛姐儿讲一讲,“在浙江海盐县,前朝三国时期便建起来了。如果我没记错,专门用寺庙为名的纸张就这一种。” 媛姐儿用心记忆。 高丽纸,高丽国贡纸,如今富贵人家常见,有的写字,有的用来糊窗户;宣纸,府里常见,没什么稀奇; 到了最后,纪慕云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蚕茧纸”三字,说道:“这种纸如今不好找了,是很早以前写字用的,书圣王羲之就是用鼠须笔在蚕茧纸上写的《兰亭序。” 兰亭序名声太大,媛姐儿在闺中也是听过的,却从不知道还有蚕茧纸这一段故事,用力点头。 之后两人来到屋檐下,粗萝娟萝,各色乳钵,盛颜料的粗碗,调色的白瓷碟,风炉和沙锅,是画大幅的庭院图使的.... 过一时回到东次间,纪慕云叫丫鬟把桌案打理干净,换上颜料,“六小姐平日用过哪些?” 媛姐儿伸着脖子,很快找出藤黄、胭脂、石青、三青、朱砂松烟墨,“我看姨娘也不过几种。” “因我用的少。”纪慕云笑道,“我只画画花样子,调一调色就够了。如今要画起来,就得把颜色配齐全了,绘画亦称丹青,讲究多的很。” 屋子外面,一位穿靛蓝素面长袍的男子负手而立,静静倾听。 大的在里面讲“胭脂,是用三种花草配成的颜料,有红蓝花,有茜草,还有一种记得是紫梗。好看是好看,却不如朱砂时候久。朱砂前朝就开始用了,贵人披红用的就是朱砂,教我的师傅却嫌朱砂太艳,很少在画画时用,多用西洋红。”小的快手快脚地把西洋红拿过来。 秋风扬起袍脚,他露出满意而欣慰的神色。 大的又说“这种花青,使用蓼蓝的叶子制成的,我用的最多,六小姐看,加上藤黄成了草绿,再添些墨色,变成了墨绿。”小的点头如鸡啄米,也拿了一根笔一个白瓷碟,跟着调色。 男子微微点头,心里有些遗憾:若是珍姐儿还没嫁出去,和她六妹一起听云娘讲课,能涨不少见识。 ◉ 第67章 纪慕云的丹青课只上了两回, 就被七太太当众调侃了。 彼时九月二十五日,她去正院给王丽蓉请安。舅太太严夫人在,两位姨娘在,媛姐儿在, 珍姐儿也在--七太太病重以来, 她隔两天便回一趟娘家, 一待便到晚上。 王丽蓉枯干消瘦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不时咳几声, 加上重重的熏香, 令人以为“是一具脂粉骷髅”了。 “听说,媛姐儿近日长进了, 跟着纪妹妹画东西了。”王丽蓉有气无力地倚在贵妃榻中, 还不到十月, 身上披着厚厚的灰鼠皮毛袄子,腿上盖了一床白狐皮, 头上戴着抹额,仿佛外面正下鹅毛大雪。“我刚和珍姐儿说, 可惜珍姐儿嫁的早了些,要不然, 姐俩可以就个伴。” 看起来,于姨娘刚刚知道这件事不久, 不敢吭声, 媛姐儿也耷拉着脑袋。 纪慕云恭恭敬敬地答:“不敢当太太的话,妾身不过是闲了画画花样子,和六小姐商量商量, 年底快到了, 做些什么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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