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梅花都是五瓣梅,却只勾勒了花瓣边缘,没有填充颜色。 “姨娘,是您没画完吗?”媛姐儿好奇地看看画纸,又看看她。 纪慕云笑道:“是让你练手的。”把那副梅花图挂在墙壁上,“这叫九九消寒图,你数一数,这画上一共多少花瓣?” 九九?难不成,八十一片花瓣吗? 媛姐儿真的一片片数过去,果不其然,大大小小各种姿态的梅花一共八十一枚花瓣。 “从冬至开始,每天画一瓣,一九二九三九,一直画到九九,便是立春了。”纪慕云一边说,一边提起画笔,沾了沾大红色,涂了左下角一朵花的花瓣,把笔递给媛姐儿,“你也来。” 还有这种事?媛姐儿叫人去了黄历来,从冬至数到今日除夕,一共三十五日,兴致勃勃地涂了七朵梅花三十五片花瓣。“姨娘,这个好有意思。” 消寒图嘛,纪慕云当年也是喜爱过的,仰头回忆:“我师傅很擅长画这个,梅花桃花杏花,还有什么龙舟、宝瓶和棋盘。对了,还有一种玩法。” 说着,她取了一张白纸,用小刀裁成长条,伏案书写起来,夕阳余晖从糊着高丽纸的窗户照进来,给全神贯注的女郎周身镶了一层金边。 媛姐儿睁大眼睛,手指跟着她的笔锋转动,念到“庭~前~垂~柳~” 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纪慕云喜欢这句诗,提着笔,看着面前端庄清丽的字迹,心里是满意的,“数数看,是不是每个字都是九划?每日写一划,和画画的感觉又不同。” 耳边却传来媛姐儿惊喜的声音:“爹爹!” 他回来了吗? 纪慕云霍然抬头,见到远处门边一位披着玄色披风的成年男子。他脸庞消瘦,眉宇间带着凝重,身体与平时不同,绷得紧紧的,目光却很温柔,见到她的目光,嘴边泛起一丝笑容。 “北方流行宫中规矩,我们这边,大多画消寒图。”曹延轩对女儿说,“虽是消遣,亦有趣味,你两样都可学学。” 媛姐儿恭声答应,喊人“上热茶来”,问父亲“有几日没见十一弟了。” 曹延轩还没答话,昱哥儿兴奋地“包,包哥”的声音已经顺着门帘传进来了。媛姐儿给父亲福了福,便去找两个弟弟了。 下午绿芳问的时候,纪慕云便有种感觉,只要曹延轩没出金陵城,一定会回家来的。如今他本人就在面前,纪慕云早忘了自己的笃定,仿佛一辈子没见到他似的,握着笔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您回来了!” 曹延轩默不作声地把她揽在怀里。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过来,纪慕云闭着眼睛,眼睛不知不觉湿了。 随后他放开胳膊,原来是丫鬟低着头端上茶来。 “今天过年,备了什么吃的?”他笑道,拍拍自己衣袋:“有好东西。” 纪慕云低声欢呼,从他衣袋取了一个巴掌大、鼓鼓囊囊的藏蓝袋子出来,解开细绳,满满盛着拇指大的珍珠。 有粉色,有白色,有红色,甚至还有黑色的,在夕阳中散发着朦胧的光。 纪慕云拈起一颗惊叹:“真漂亮,给六小姐串一串项链吧,留着当嫁妆。” 曹延轩笑道,“广州那边来的,一共四十七枚,你分一分,媛姐儿十颗,珍姐儿十颗,宝哥儿昱哥儿各五颗,剩下的你收着。” 女孩子富养,男孩子不能娇惯,养成骄奢习气就不好了。 以前听说,江南富豪收集明珠,给家中女眷做珍珠衫。纪慕云答应了,喜气洋洋地“妾身可发财了。今日过节,您瞧,晚饭摆在哪里?厨房备了火锅和饺子,您还想用点什么?” 窗户上贴的大红窗花、不时传进屋子的欢笑声,零星鞭炮不断告诉曹延轩,今日是除夕。 按照惯例,年夜饭应该摆在正院,可他疲倦不看,一想到“大冷的天,还得带着三个孩子往外走”就懒得动,再说,进来的时候他看见了于姨娘的丫鬟。 “就在你这里摆吧。”曹延轩说,反正地方够大。“菜你看着办,给小的弄点橘子汁。” 她眉眼弯弯,“现在哪里还有橘子?妾身叫人熬了福饼水,榨了甘蔗汁。”心疼地打量他脸庞:“妾身做了鱼,您尝尝。” 说起来,每年冬天,西府都吃火锅:羊肉锅、野鸭子锅、山鸡崽子锅、鱼丸锅、酸菜白肉锅、山菌豆腐白菜之类的素火锅,今日的火锅却不多见: 炭火炉子上架着个黄瓦火锅,里面煮着两条肥美桂鱼,汤里浸着五花肉片、四喜丸子、香菇、猪肚、冬笋、粉丝和鸽子蛋,汤咕嘟嘟沸腾,纪慕云把一小碗汤汁倾倒进去,顿时满屋子清香。 有酒,还有香醋,还有姜丝、桂花瓣之类,曹延轩吸吸鼻子,笑道“好香!”昱哥儿跟着叫“好香!”媛姐儿也喜欢,心想,一会问问姨娘是什么作料。 水晶肘子(发财)、香菇、素鸡、黄花菜、鹌鹑蛋做的五福临门;鲈鱼做的连年有余,另有口蘑煨牛肉、葱爆羊肉、八宝鸡丁、炸野鸡崽子、酒酿清蒸鸭子、琵琶大虾、香菇菜心、芦荟小炒肉、烧二冬、煎茄盒.... 菜肴一道道端上来,平日的四仙桌就不够了,曹延轩看看,“换个大点的吧”,仆妇忙忙抬来一张黑漆八仙桌,把正屋摆得满满当当。 旁人无所谓,于姨娘低下头去:这么一来,自己和纪姨娘便能和老爷少爷同桌而坐了--纪慕云心机果然深沉! 纪慕云自己没想那么多,忙着指挥丫鬟,服侍众人净手、入座、帕子垫着手摆碗筷,媛姐儿也来帮忙。她又告诉儿子“乖乖的,要不然,便让你一个人去隔壁” 如今昱哥儿最喜欢和大人在一起,尤其好几日没见父亲了,一听这话,立刻坐得像模像样,看上去能吃三碗饭,曹延轩看着便笑。 最后一道孩子们都爱吃的豆腐皮包子上来,纪慕云正要入席,帘子掀起,夏姨娘喜气洋洋又略带局促的脸庞露出来:“给老爷请安。今日团年,妾身来迟了。” 曹延轩并没在意,“坐吧。”纪慕云也笑脸相迎,吩咐“添碗筷来。” 夏姨娘看看屋里,掩饰住惊讶--往年除夕,三人是单坐一席的,说着吉利的话坐在八仙桌边。 既然过节,食不言寝不语就不应景了,曹延轩端起一杯果子酒,目光移过每人脸庞,笑道:“又是一年了,人人添一岁,嗯,一人说一句团年的话把。” 他清清喉咙,缓缓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说罢把酒饮了。 这半个月,宝哥儿住在东府,与堂兄们习文写字,简单的诗词已经难不倒他了,说了前朝的《除夜》:“扫除茅舍涤尘嚣,一炷清香拜九霄。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 众人捧场,起身给他喝彩,曹延轩也点点头。 接下来轮到媛姐儿,于姨娘担忧地看向女儿。整整一年,媛姐儿对梅花下功夫,想也不想就念道:“旧事悲欢灯影里,春风消息酒杯前。更阑人静鸡声起,却对梅花一灿然。” 曹延轩笑道:“甚好”,媛姐儿今年一年收到父亲的赞誉比前十三年都多,兴高采烈地望向母亲,又看一看纪慕云。 昱哥儿只知道吃,于姨娘倒也干脆,端起酒杯“妾身哪知道诗呀干的,直接喝酒罢了,各位莫见笑。” 夏姨娘本来是会两首的,却察言观色,决定低调一些:“妾身也不太会,借着这杯酒,祝老爷少爷前程似锦,步步高升,祝家里的生意财源滚滚,日进斗金,祝我们家阖家团圆,万事如意。” 也赢得一片赞誉。 轮到纪慕云。 除夕自然得说吉利话,可想起曹延轩眼角眉梢的担忧和凝重.... 纪慕云想了想,念了“岁月翩翩人老矣,华颠。胆冷更长自不眠。节物映椒盘。柏酒香浮白玉船。” 说到此处,她捧起酒杯“捧劝大家相祝愿,何言。但愿今年胜去年。” 曹延轩轻轻叹息,端起酒杯,“好,盼如这句话,来年胜过今年。” ◉ 第82章 当晚, 曹延轩带着宝哥儿歇在双翠阁。 两人常在院里歇午觉,留宿还是破天荒头一回。纪慕云怕仆妇们服侍得不好,自去东厢房收拾。 东次间亮堂堂的,平日写字的桌案撤掉, 两位姨娘和石妈妈、吕妈妈打叶子牌, 于姨娘输了钱, 叫自己的丫鬟回去“喊董妈妈来”,夏姨娘咯咯笑, 挽起衣袖“管你谁来, 今晚啊,我谁也不让着。” 三个孩子在正屋玩耍, 先玩骰子再玩投壶, 晚饭吃得太饱, 坐是坐不住了。 今日是除夕,按理该守岁。 昱哥儿熬不住, 刚到亥时,便上下眼皮打架, 滚到孙氏怀里哈欠连天。曹延轩把小儿子安置到东捎间,在旁边守着。 平日这时候, 宝哥儿媛姐儿也该歇下了,今日难得熬一回夜, 越玩越开心。 投壶是常玩的, 玩不多久,宝哥儿想起在东府学到的新花样,叫到“每人出一样东西, 摆在地上, 用竹圈去套, 谁套中,就是谁的。” 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银元宝,摆在正屋尽头,带着人退到屋子另一边。丫鬟已经捧来一叠竹子弯成的圆环,用红丝线缠着,看上去很鲜亮。 媛姐儿给弟弟捧场,也摸出两锭银元宝。强哥儿拿出过年纪慕云赏的海棠花银锞子,蓉妞儿摘下吕妈妈做的荷包,陪宝哥儿玩耍的小蝶小雀小河摘了头上的绒花,褪了腕上的镯子,拿出过年得的赏钱。 双翠阁的丫鬟脱不开身,媛姐儿几人的丫鬟给主子捧场。 直到昱哥儿睡得香甜,曹延轩才出了卧房。一到正屋,气氛正好着,宝哥儿喊父亲也玩,曹延轩接过圈子抛了出去,准确无误地套中一个荷包,赢得一片喝彩。 他笑着把身上的零钱都给宝哥儿,游目四顾,也不多问,便去了东厢房。 果然,纪慕云正带着丫鬟忙活,把卧房和次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开了箱笼取出崭新的被褥枕头,往炭盆里放了桂花瓣,把花觚里换上腊梅和木芙蓉,水晶盘摆上苹果和佛手。 回身见他,笑道“您看看,冷不冷?” “不冷。”曹延轩坐到临床大炕,朝她伸出手,又道:“下去吧,在外面守着。” 绿芳几个低着头,忙忙出了屋子,到外面才敢窃笑:老爷那架势,大概要.... 纪慕云微微脸红,却本能地觉得,曹延轩没那么急色,何况,三个孩子都在,两位姨娘也在正屋。 果然,她依偎过去,曹亚轩只是张臂搂住她,一时间没别的动作。 “您~”她闭着眼睛,“足足走了七日。您定是没吃好,没穿暖,看看您瘦的。” 曹延轩听着,吻吻她额头,“想爷没有?” 纪慕云用力点头,满心委屈,不知怎么眼圈红了,“想有什么用,您也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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