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哥儿平日跟着大人吃饭,今日坐了一天马车,不能出去玩耍,在车厢里可劲儿折腾,纪慕云只好拿点心零嘴对付他,现下小肚子鼓鼓的。 “什么也吃不下。”纪慕云笑道,“明早再吃吧。” 曹延轩看看桌案,随口道“那你也吃吧,省得回去折腾。” 纪慕云惊讶地望着他:平日归平日,今日宝哥儿媛姐儿在.... 宝哥儿年纪小,却没了母亲,隐隐约约听舅母、姐姐唠叨,对这方面的事比较敏感,惊愕地望一眼父亲。 媛姐儿也睁大眼睛,心里却没太惊讶:父亲连外院书房的东西都搬进双翠阁,对纪姨娘的宠爱、信任可想而知。可,父亲是重规矩的人,纪姨娘再好,也只是妾室,就算太太不在,同桌而食也不大妥当。 侍立在屋角的程妈妈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 众目睽睽之下,曹延轩略有些不自在,可他是一家之主,话已出口,便不想更改:“船上这么点地方。” 说着,便坐到桌边。 媛姐儿便哄了昱哥儿两句,坐到父亲侧面,宝哥儿毕竟是男孩子,心胸开阔,平日和纪慕云也相熟,也就不当回事。 当着众人的面,纪慕云没吭声,轻轻福了福,小心地坐到媛姐儿身旁。 除了和蓉妞儿玩耍的昱哥儿不时发出笑声,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 喝茶的时候,曹延轩说:“明日若是顺利,便到了苏州。宝哥儿可知道,苏州有什么好东西?” 宝哥儿便答:“上回姐夫带了荷花糕回来。”他笑一笑,“回来的时候若是有空,在苏杭停一停,见识见识。”又看看儿女,“可知道苏州的诗句?” 媛姐儿像是一时想不出,宝哥儿脱口而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曹延轩失笑,夸赞儿子“学得不错。” 曹延轩又考较儿女,“京城那边,有几位兄弟姐妹?” 宝哥儿是背过家谱的,张口变答:“有大伯父家的涟大哥,六伯父家的博七哥,齐八哥。”媛姐儿也答:“有一位玉姐姐,排行第五,已经成了亲,另有一位琳妹妹,今年十二岁,排行第七。” 曹延轩满意地点点头。 闲话片刻,人人疲乏,也就各回各屋歇了。 舱房虽小,熄了灯、熏了香、歇在帐子里,和平日也就没太大区别了。 昱哥儿在身边睡得香甜,纪慕云提醒自己,明日清早吃过饭,再去曹延轩的舱房;算了,让孙氏带着昱哥儿过去,自己就在屋里收拾东西好了。 第二日清早,沙船如期停泊在苏州码头,岸上人来人往,叫卖、喧闹、吆喝声不绝于耳,好一座繁华城市,船上的人却顾不上“上岸长见识”,更没人搭理“谁和谁吃饭”的问题了: 媛姐儿病了,脸色蜡黄,脸庞浮肿,吐得昏天黑地,昨日吃进去的饭食一点没剩,站都站不起来。 不用问,晕船了。 谢宝坤家的忙忙送来清凉油、药丸子,用生姜熬了汤,又送了陈醋,媛姐儿勉强吃了,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又吐了。 曹延轩关切道:“仰卧着,不要动,不要想这件事。”媛姐儿点点头,用帕子捂着嘴面朝里床:“爹爹,您带着弟弟出去吧,别,别在这里。” 她怕过了病气,亦怕恶心到了父亲。 小女儿是个懂事的孩子,曹延轩叹气,想起只大一、两岁的珍姐儿。 纪慕云知道了,就把昱哥儿托给吕妈妈和孙氏,时时到隔壁陪着媛姐儿。她的经历可比府门都没出过的媛姐儿丰富多了,随便改一改,讲些故事,就把媛姐儿和屋里的人听得津津有味。 谢宝坤家的和船上打过招呼,饭食少了些鱼,多了馒头肉干腌菜--日渐炎热的缘故,青菜不好存放,船上带的很少。 媛姐儿还没好利索,当天傍晚,宝哥儿探望过姐姐,出门就对着江面呕吐起来,把鞋都沾脏了。 这一下,曹延轩在正屋照顾病歪歪的儿子,纪慕云陪着头晕眼花的媛姐儿,仆妇们也病倒几个,只有小小的昱哥儿,依旧欢蹦乱跳的。 作者有话说: ◉ 第93章 苏州、淮安、徐州、济宁, 船行到聊城,发生一件纪慕云活到八十岁,依然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的事情: 启程以来颇为顺利,算一算时间富裕。见一儿一女病歪歪的, 曹延轩不放心, 决定夜间在岸边停泊, 白日再行船,也安全些。 往日码头拥挤, 一条条沙船像箱笼里的衣裳, 挤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今日不知怎么,傍晚时分, 聊城码头船只甚少。 下了锚、系了小孩胳膊粗的绳索, 西府所乘的沙船就稳稳当当泊在岸边。船夫把一条五、六米长的跳板搭在码头和沙船船头的凹陷处, 站在沙船最高处(就是那间小屋子)的船老大四处打量一番,挥舞了一下黄色旗帜, 意思是“平安。” 不多时,伙夫上岸补充吃食、挑淡水, 谢宝坤家的跟着,要“买些青菜面粉”, 大病初愈的程妈妈叮嘱“挑那干净的”,绿芳的未婚夫万大苏力气大, 去帮忙抬。几个护卫敏捷地跳下船, 买肉的买肉,挑水果的挑水果。 曹延轩平日打拳练剑,在船上腾不开手脚, 看多了书也会头晕, 实在待腻了, 问瘦了一圈的宝哥儿“想吃什么,爹爹给你买。” 码头不远处满是商贩,鲜果青菜糕饼衣服,没留头的小孩子拎着一篮子一篮子的花儿,红红白白的甚是鲜亮。 宝哥儿比先前好多了,依旧没问口,吃絮了酸汤生姜,见了果脯腌菜也没胃口,扒着栏杆看了半日,指着远方一处“爹,我想吃烧鸡。” 就算不天天吃鱼汤,河上飘了这么久,闻到河腥也恶心了,宝哥儿娇生惯养地,在府里何曾主动吃烧鸡,如今见了就流口水。 曹延轩应了,到媛姐儿屋子来问。媛姐儿断断续续病着,一直没好利索,一听就摇头,纪慕云戴了帷帽跟出去,在栏杆边看两眼便说“您买些花儿回来。” “就知道花花草草。”曹延轩嘴里埋怨,面上带着笑,想起她平日剪了鲜花插瓶,账中亦暗香流动,不由惋惜起来:自从上了船,两人就再也没有亲热过了。“晓得了。” 纪慕云目送他悠闲自得地走下船去,带着朗月步入市集,拿起一个梨子嗅嗅,又看看苹果。旁边摊主看曹延轩穿戴讲究,捧起一大袋不知是栗子还是榛子的吃食到他面前。 左侧传来响动,一艘三桅沙船顺风从远处驶来。在水上漂了这些时日,纪慕云有了见识,见那条船甲板上只有一间矮矮的舱房,其余地方堆满结实的麻袋,是货船。 转过一圈之后,曹延轩不光包了一炉烧鸡、两节甘蔗、一袋苹果、几块手帕,还给昱哥儿买了个呼呼作响的风车。 朗月一双手拿不过来,不得不先回船上一趟,另一个小厮也去帮忙 天色慢慢暗了,夕阳打在水面,河面闪耀着璀璨炫目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水果摊主蹲在地上吃烧饼,下船的人陆陆续续回来,曹延轩三人也穿过拥挤的人群朝回走。 到达码头的时候,他叫住两个提篮子的少年,看了看,摸出些铜板,少年千恩万谢地把手里的篮子挂在他手臂。 一篮黄灿灿,是迎春花,一篮粉艳艳,是新开的海棠。纪慕云远远望去,十分喜欢:这个月是她的生日。 眼瞧曹延轩上船来,她吩咐绿芳“把那个玉色花觚洗一洗”,欢欢喜喜过去迎接。忽然之间,耳边发出巨响,整条船向左侧急剧倾斜,一边船舷倾向水面,另一边高高翘起。 纪慕云不得不拼命抓住栏杆,才保证自己没被甩出去,身畔程妈妈所住舱房发出乒乓的声音,有人在尖叫,她惊恐地面目扭曲,什么都顾不上了: 踏在跳板中间的曹延轩张开双臂,想维持自己的平衡,可惜,他在强身健体方面比普通人好得多,毕竟不是什么飞檐走壁的侠客,像被丢进水里的麻袋一样,噗通一声落入沙船和码头中间的河里。 那里只有两米!沙船稍一挪移,人就被挤成人干了!船身像跷跷板一样转而倾斜向右的过程中,纪慕云浑身僵硬,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拽着栏杆往船头方向爬。 护卫们比她反应快得多。 护卫首领姓方,像走江湖卖艺的艺人一般敏捷地穿过夹板,站到船头往下看:落水的不光是曹延轩,还有一个小厮。 曹延轩会水,镇定地手脚划动,把头露出水面,小厮就狼狈不堪地咕嘟嘟喝水。 船头数米高,码头也一样,方首领迅速判断“自己跳下去也没法把曹老爷拎上来”,回头喊:“大潘!” 额头有胎记的护卫应了,一个箭步窜过来,从腰间卸下一个飞虎抓,右手旋转几下往水中扔出。准头不错,抓头缠住曹延轩右臂,打了几个转。 两个护卫松了口气,一个左一个右扎稳马步,合力抓住绳索想把曹延轩拉起来。可惜,沙船不停地左□□斜、颠簸,水中又不比陆地,两人陆地功夫颇好,水中不好发力,始终没成功。 朗月双手挥舞,扯着嗓子“老爷”,船老大吹着铜哨,两个身高臂长的船夫从船舷边提起一根七、八米长的竹竿,急急往这边跑。 夕阳渐渐下沉,半爬半走的纪慕云看不到这么多,跌跌撞撞移到船头,看到水里的曹延轩绑了一根绳子,身边浮满粉红、嫩黄的花瓣,嘶哑地喊“七爷!” 刚刚被提起两米高、又狼狈地落回水中的曹延轩听见了,朝她的方向望来,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 泪水模糊了纪慕云的视线,哽咽着用袖子擦拭,“七爷”。下一秒钟,整条船不知怎么再次朝陆地倾斜,黑黝黝的水面迅速在眼前扩大,纪慕云连声惊叫都没发出来,就咕噜噜滚入水中--她在的地方,是没有栏杆的。 纪慕云不会水--两位表哥学过游水,姨母嘟囔“姑娘家家游什么水”。她被冰冷腥腥的河水湮没时,下意识想吸气,灌入口鼻的全是冷水。 一串串气泡浮向水面,她凭垂死之人的本能拨动手脚,却因为头在下,脚在上,在水中越坠越深。纪慕云睁大眼睛,只能看到黑黝黝的、深渊般的湖底,全身如堕冰窖。 她要死了吗? 不不不,昱哥儿还不到三岁,还没有启蒙、长大、娶妻生子,她不能死。 有什么东西从身后靠近,她吐着水泡本能侧头,见到一条奇形怪状的大鱼,瘦瘦的,长着两条鱼鳍,身后坠着一条长长的水草。 “大鱼”叼住她胳膊,摆动“尾巴”,拽着她一寸寸往上浮。纪慕云用力挣扎,一口一口地喝水,脑袋露出水面的时候已经神志模糊了。 太阳彻底落入地面,码头点起一盏盏灯,船头也亮堂起来。望着近在咫尺、熟悉的、焦急万分的男人,她呆呆的,想叫“七爷”却吐出两口水,随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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