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不满,吩咐次狐道:“去将陆亭手中的腰牌收回。” 次狐领了命,匆匆下楼,乘舟追着陆文槛的小船一同靠岸。岸边席间,罗书玥领着皇太孙正与王焕闲聊,余光恰瞥见陆文槛铁青着一张脸上岸,想是欢欢喜喜去见皇帝却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见罗书玥在,次狐在舟蓬下稍避片刻,等其带着皇太孙离开,方才上岸同陆亭讨回腰牌。陆亭顿了顿,复又噙笑回话,取下腰牌递还。 雪势愈大,又被陆文槛搅合心情,原本赵令僖亲自排演的戏目被撤。一场君臣同乐除夕夜宴赶在戌时结束,各自散去。 大雪落满枝。 张湍静坐树下,听这一场喧嚣散尽。 原在她的安排里,今日他该是除夕夜宴的焦点,却因陆亭之祸,得己身之福,被她抛诸脑后。他在笼中瞥见一艘画舫靠岸,琉璃灯火照着一袭艳红登上步辇远去。 落一伞素白返回殿中,次狐将腰牌奉上。 她拎起腰牌,任之悬空摇摇晃晃,下挂流苏细穗纠缠。 似缠在心头。 若论多年以来所遇男子中最合心意者,非陆亭莫属。 昔年端午宴,少将军单枪匹马猎龙舟,尽显意气风姿。她因在蓬下纳凉,未能亲眼得见,只听赵时佼眼泛春光喋喋不休。她心觉好奇,但已至黄昏,各家儿郎小姐早早领赏散去,她疲乏倦怠,便未传召陆亭。 不知是谁将此事传出,陆亭竟驾马飞奔而来,请命为靖肃公主再演一次猎龙舟。 薄暮时分,她坐在溪岸,看陆亭腾舟搏水,水花摄残余霞光四散如珠。 只因她一句未尝得见,便无诏赶来。夜幕下,少年意气并不能看得真切,但一颗拳拳之心倒能看得分明。她赏他自由出入内廷的腰牌,于是他常常为她带来惊喜。 他能使她开心,且不止于一方一面。 她乐于予他方便。犹如纸鸢,只要绳线在手,她可以放其飞至天涯海角,以予她欢愉。可如今,这只纸鸢因有一线相牵,便妄想将她牢牢缠住。 郁气堵在心口,几年欢笑,说无不舍是假。 次狐道:“公主,今夜雪大风紧,奴婢再添两炉炭火。” “打开炉子。” 次狐从命照做。 她提起腰牌在眼前晃荡些时候,而后丢入火炉。缠结细穗渐渐被火吞噬,金制腰牌缓缓升温最后变得滚烫。次狐将炉子合上,伺候她更衣歇下。 ? 京城上将军府。 陆文槛送走孙福禄,门合上瞬间便拉下张脸。陆夫人见有赏赐,疑问道:“怎么只见赏赐,没有赐婚的圣旨。” 陆文槛愤道:“你问问他。” “意料之中。”陆亭笑说,“父亲何必动气。” 陆夫人诧异:“怎么回事,这是没成?”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你让你老子去丢人?”陆文槛抄起门边扫帚要打,陆夫人拦在陆亭身前道:“怎么?上将军几年不回一次家,回家就要对着妻子耍威风?要动手,不妨将我们娘俩打死在这儿,就好一辈子不回家,蹲在边关过你的年去。” 陆文槛忙将扫帚收至背后,弯腰耷肩道:“夫人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混小子他搁这儿跟老子——跟我装什么运筹帷幄,偏让我在皇上那儿吃个小女娃的挂落儿。” “老家伙几年不回趟家,叫你帮个忙怎么还跟娘告状?”陆亭见母亲拦在身前,愈发大胆起来,“有人想拿她与我做你的文章,我这是在帮你。” “做我的文章?”陆文槛怔住,“仔细讲讲。” 陆夫人却拦:“有什么话回屋说去。” 一应赏赐由陆文槛安排着全数入库,陆夫人则与陆亭一同回屋,忧心道:“往日你对那靖肃公主上心,娘都看在眼里。娘知道,多得是人看她圣宠无加,想要攀附上去,求个一朝飞黄腾达。但你和他们不同,是真心是假意,旁人看不出,娘看得出。那靖肃公主再荒唐再骄纵,但只要我儿喜欢,怎样都是好。可今日为你父亲,开罪了她,你父亲是好过了。你怎么办?” 陆亭搀扶着陆夫人坐下:“儿既知道怎样哄她开心,也知道怎样惹她生气。更知道如何哄她回心转意。” “可别因这事落了嫌隙。” “娘不必担心。” ? 除夕夜翻来覆去一宿,年里总郁郁寡欢。 她莫名常想起陆亭。 各宫各苑走动拜年,已在宫外建府的兄姊回宫请安。赵令彻携孟文椒去过钦安殿,便往海晏河清殿寻她。看出她情绪不对,赵令彻便道:“倘还是张湍惹了你,七哥可以帮你去劝劝他。” 她这才忆起摄云湖里还囚着个张湍。 遂与赵令彻一同往摄云湖去,孟文椒借口身体不适,不便陪同,留在殿里候着。兄妹二人未乘轿辇,一路慢慢踩着雪,她揣着暖炉,张口便吐出寒雾:“过了年,七哥就要去封地了,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记得常遣人送来些。” 赵令彻应道:“府里管家年前就过去了,该打听该置办的,早早就备下。等我到那边了,再帮你筛一筛就送过来,不让你久等。” 两人到摄云湖畔,发现这三日大雪停停落落,竟将整个摄云湖冻住,是数十年来未有之事。 “湖面结冰怎也没人告诉我。” 冰面如玉,覆盖皑皑。 她看着开心,站在湖岸探出只脚,试探性踩踩冰面。 惊得次狐忙上前扶她:“公主当心。湖水是昨夜上冻的,底下奴婢来通传,因未冻结实就没通禀公主。等奴婢寻人来试一试。” “不必另找人了。”赵令彻先跳上一旁冻在岸边的小船,再从船只下冰面,一连走出丈许远,确认稳妥后方回到岸边冰面,向她伸出手:“冰面冻得结实,却愁下来时慢些。” 她探出手搭在赵令彻掌心,手由暖炉一直暖着,忽然触到略显冰凉的手掌,抗拒性地往回一缩。 “抓着七哥袖子。”赵令彻知她嫌冷,便将外袖翻开露出贴身里袖,有体热暖着,里袖温热。她抓住袖子踏上冰面,小心翼翼地挪了两步后,眉开眼笑,随即将手炉塞给赵令彻,自己提着衣摆在冰面上跑起来。 大雪冷风下压,冰面寒意上袭,这几日张湍在笼中过得艰难。好在有宫人好心,送来厚毯厚被,还送了暖炉炭火,吃食多予他热汤,才苦苦熬过这几天。 天愈冷,张湍抱着毯子窝着暖炉,脑袋昏昏沉沉,隐约间听到嬉笑声,勉力抬起眼皮。一片昏暗中,水红色花绽开在水面上,灵动俏丽。他抬手拍拍额头,清醒几分,再仔细看去,是赵令僖。 守笼宫人匆匆送来钥匙,将笼门启开。 她提着裙摆抬头跳进笼中,小跑到张湍身边蹲下,赵令彻跟在她身后,忧心忡忡上前。????? 张湍面如白雪,颊似鲜血,气若游丝。 “这几日天冷,怕是冻坏了。”赵令彻心中微叹,试探道,“多半连舌头都冻僵了,不妨先接去屋里灌些热汤养一养。” 她心情正好,当即遣人去办,并命次狐传御医来诊脉。人被带走,她仍留在湖面上玩,跑累了便牵着赵令彻的袖子,让他拉着自己在冰面上滑行。二人在一众宫人提心吊胆的目光下,一路滑去光晔楼底。 水车不再转动,车上淋下冰棱,指尖在冰棱下轻轻划过,细微寒意转瞬传入心府,她缩回手指,笑着跑上二层。二层曲水流觞小景亦被冰封,狭长水道间放置有逐流金莲,此刻朵朵含霜,如菊如梅,傲立冰雪。 她正要继续上行,次燕忽然送来一方匣子。 匣中是对冰雕,两只喜鹊衔枝对望,晶莹剔透。 “陆少将军遣人送来的。”次燕轻笑着道,“说是昨夜见到上冻,连夜凿新冰雕琢出的。颇费了番心思。” “谁送来的?”她拨着莲瓣问道。 次燕回说:“陆亭,陆少将军。” “哦。”她停下细思片刻,“我记得还有只能说会唱的鹦鹉,也是他送的。” “是,此前一直养在光晔楼上,后因忙着置办除夕宴,次狐就将那鹦鹉送去暖阁了。这几日精神好得不行,每日都在唱歌呢。” “这两只喜鹊雕得不错,可惜大冬天的,没件衣裳。”她拔下一片莲瓣,“将那只鹦鹉的皮剥了,给这两只喜鹊穿上,再送还给陆亭。” 次燕惊慌跪下,匣中喜鹊晃荡碰撞,口中衔枝裂开掉下。赵令彻刚上楼,赶上这一场,便道:“还不快依公主的吩咐办事去,傻跪着做什么。” 次燕谨慎抬眼看向她,见她正细细端详着莲瓣挂霜,忙抱着匣子离开。 “原是陆松斐惹了你。”赵令彻笑道,“可惜那会唱歌的鹦鹉。” “七哥喜欢?叫人拦着他们,鹦鹉送七哥。”她笑着将莲瓣丢回水道,带着赵令彻离开光晔楼。 当晚雪停,张湍苏醒。 室内暖意融融,熏有檀麝之香,万千灯烛齐照,恍若明月星海。 他咳嗽一声,掀开厚重锦被想要起身。内侍闻声赶来,欢喜道:“快将药端来,张大人醒了。我去禀报公主和七殿下。” 宫女端来药碗,碗壁微烫,药汤温热,刚好可以入口。他没有接药,奄奄问道:“游主事在哪儿?”是问曾予他厚毯暖炉的摄云湖庭主事游深。他被赵令僖带来此地,倘若叫她发现游深曾暗中助他,恐怕难逃责罚。 “游主事?游主事在摄云湖当值呢。”宫女将药碗再往前递一递,“张大人快吃药,御医今日诊脉说了,张大人内里积病,需得好好调养。药碗奴婢一直搁在温水里,不凉不烫。” 得知游深安然无恙,他方放下心来,但药却无论如何不愿吃。 宫女急得红了眼眶:“张大人,奴婢给您磕头了,您若不喝药,病一直好不了,公主定是饶不了奴婢的。” 初入宫门那日,他就被次狐以苦肉计设计过一次,此次心一横道:“她要处置你,与我有何干系。我自身尚且难保,又能保得了谁。” 两颗泪珠滚落,宫女轻擞着肩低声抽泣。 听着哭声,他再狠不下心,只道:“拿来吧,我喝。” 宫女喜出望外,忙擦了眼泪将药碗送上,盯着他将汤药喝得干干净净,这才安心带着药碗离开,临走时连声道谢。片刻后,她又端来茶盏水盂供他漱口,而后悄悄将一小块饴糖塞到他掌心。 他展开手掌,垂眼看着掌心小小一块饴糖,不觉带出些笑意。 赵令彻推门来时,见他在笑,便问:“看来舒之心情不错?” 忽有人至,他慌忙握紧手掌,暗暗将手收入被下,免得叫人发现。 “七殿下。”他刚要下床行礼,赵令彻便快步到床边将人按下,而后道:“你病着,就别拘着这些虚礼了。却愁现下不在,我有话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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