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梅抬手,掌如枯枝,仰面观去,寸寸凋零。 笼中已落一地梅花。 又是不知多久未言语,他似乎已忘记字句平仄,忘记曲乐腔调。 宫人照旧送饭,看他半死不活的模样可怜,搁下饭碗后劝道:“过阵子你就能见光了。公主在摄云湖畔大摆筵席,届时就会揭开绸子。” 人走声落,复归自然之音。 是雪声,是风声,是水潺潺声。 一双木讷眼珠忽然颤动,他终于对那句不知多久前留下的话有了反应。 摄云湖畔摆宴,邀他父母入席,却要揭开红绸,有万千宾客,如赏园中兽、笼中禽般,打量着他。 他不能, 不能留下。 想要撕裂衣袖,却无力气,于是以牙咬破衣摆,撕去裙摆布块。 他扶着树干站起身,一步一顿行至栏杆边上。一只手自缝隙探出,稍稍撩起红绸下沿。水面反射粼粼日光,刺痛他的双眼。他偏过头,避开光线,将那块布片浸入水中。冬日水寒彻骨,他仿佛毫无知觉。 将布块浸满水,缠上相邻栏杆,用尽全力缠绞,终于将缝隙扩开。瘦骨嶙峋之身,通过这道缝隙易如反掌。 再回头看一眼身后,与他相依多日的梅树坠下几朵寒梅,似书送别之词。 他微微笑起,与梅示意,随即毅然决然投身入水,溅起朵朵水花。 来往湖岸与光晔楼的一只只小舟循声望去,见水波泛泛。鸟笼外侧红绸垂坠,其上点有片片深红。 “这是——” “是张大人,张大人投水了!” “快救人!” “快去通禀?????公主。” 半盏茶时间,消息传至赵令僖耳中,一个时辰后,各宫各苑皆有听闻。 张湍被人从水中捞出,无其他旨意,只能再送入笼中。凄冷寒风料峭,湿水衣衫不能贴身穿着,宫人看他可怜,心生怜悯,给他松解发冠,蘸去发间水珠。又替他换下湿衣,套上夹棉中衣。 他呕水醒来,张开眼见到几张陌生的脸。 因形体太瘦,衣不贴身,风一阵阵灌入衣袖裤筒,人止不住地颤。 赵令僖乘舟来时,红绸已向两侧挂起,笼门敞开。 她步入笼中,见张湍身着素白中衣,倚靠梅树半卧,头发散开。几绺发丝贴附上瓷白面颊,淌着细股水流,汇入暗紫双唇之间。 半副病体,半幅死态。 她问:“这是怎么了?” 宫人回答:“回禀公主,奴们照常往光晔楼布置,忽然听见水声。有人发现是张大人落了水,于是四五个人齐齐下水,才将张大人救上来。那四五个人怕湿寒气冲撞到公主,这才急着换衣裳走了,换过后就来给公主回话。” “没问你。”她伸手挑起贴在他面上的湿发,摩挲着问,“怎么投得水?” “启、启禀公主。”又是一名宫人道,“这儿的栏杆弯、弯了。张大人许是从这个宽大缝隙挤出去的。” 她起身去看,果见两根栏杆弯曲出较大缝隙。以他如今的体型,恐怕用不上挤字,侧一侧身就能溜出去。 “是我考虑不周,又叫你有了可乘之机。”她招招手道,“取条锁链,将人与这棵树锁在一块儿。至于建造笼子的工匠,父皇说腊月末里不杀人,一人赏二十杖,流放西南吧。” “辱我,囚我,因何不杀我。”张湍嗓音嘶哑,扯出的这一句话,却平稳如无风之日下坠之雪,从容荡下。 “若你死了,”她说,“如何偿我?” 他逃离出宫,至今次杏与成泉二人不知所踪。去孟川请人的宫人无功而返,孟川张家举家迁居,不知去往何处。合宫人都知道,她被小小一个张湍耍了。敢于戏耍她,就该偿还相应的代价。 得到了答案,他莫名一笑,合上双眼。 病态未减其颜色,她见他笑,亦两眼弯弯,心情略好。 座椅运入笼中,她坐下静等。宫人带来锁链,一端扣住张湍脚踝,一端扣锁梅树树干。难怪鹦鹉困锁笼中,尚要银环锁足。定是怕如他一般溜出笼去。直到将他彻底锁住,令他再不能逃,亦不得死,她方离去。 红绸再垂下,笼门紧闭锁,她唤次燕取琴,唤次雀带鹦鹉,继而登上光晔楼。 陆亭教授鹦鹉曲目中,有《离支词》。是琴曲之中,她尤为喜爱一首。光晔楼上,她铺开南风,以琴请禽歌,一人抚琴,鹦鹉歌唱,甚是欢愉。 歌声小,难传四方。琴声亮,铺遍碧湖。 第一声弦响,张湍便已捕捉。琴弦声色,抚琴技法,皆是熟悉。只听一遍,即可烙印脑海心府,永世不忘。 是那日梨苑戏台上听到的琴。 久违的琴。 他怔怔听着。《离支词》作浮华景,响奢靡音,他本不喜。可由这名琴师抚来,却能将曲中世俗扰扰滤去,只留下褪去庸态的喜乐繁华。歌舞升平,安居乐业,四方富足,海晏河清。 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而烦耳。② 是他庸人庸耳只闻得庸庸俗心,避而不见千载繁华盛景。 然此曲只演一阙便终,任他苦苦等待,却始终不见下阙琴音何在。笼中又复昨日,琴音在他耳畔回响,他心中多了一分隐隐期许。 光晔楼上。 赵令僖收弦止音,一旁宫人已备好洁净谷物,她将谷物自笼子下沿空隙推入笼中。鹦鹉见到食物,当即扑腾落下啄食。 “有功便赏,有过便罚。” 她双手托腮,看着鹦鹉点头啄食,仿佛在回应她的话,因而觉得分外有趣。 次狐合上窗子:“冬日风凉,水上风更凉。公主千金玉体,怎能常在窗前吹冷风。” 她说:“不开窗湿闷,难受。怕凉就多生几炉炭。” “几日后宴席宾客名单已经拟好,请公主过目。” 次燕送上一叠洒金红笺,她随意掀了两页后交到次狐手里:“就这样吧,找人将请帖写了,明日送到各家去。” 此后几日,她常去光晔楼上弹琴。 每逢听到琴音,他总盘膝坐正,仔细聆听。至后来几日,他忽生一念,于是双手自空中抚过。 指底无琴,心中有弦。 远处一声琴音响,他便随之抚一弦,自声中拟其指法,辨其轻重,效其急缓,再辨其心。未拜师,偷学艺,本不耻也。可他一直无缘得见这位琴师,自然无法拜师学艺。 笼中一日,唯琴音响方得以声,琴音歇则复死寂。 他自偷师时光中品出几分欢愉,常常空抚弦,静候佳师。 直至腊月二十九,除夕。 笼外近几日多纷扰,喧喧嚷嚷,吵吵闹闹,他知道是宴会将至。至腊月二十九当日,湖畔更是起了锣鼓乐声,丝竹管弦齐鸣。他尽可能靠近笼子边缘,侧耳细细倾听,想自这些琴声中听到那一张琴。 每一声琴响,便似挑起他心中之弦,可今日每一张奏响的琴,都不是那张令他牵肠挂肚的琴。 一如昨日,一日前日,他只能静静地等。等琴来。 …… 宴席环绕摄云湖畔,自光晔楼顶向远处眺望,便可看见湖畔一张张长桌前立着的高高坐烛灯台,灯台焚高烛,外罩通透琉璃,入夜即可见流光溢彩。岸边琉璃灯串串相连,便如一挂琉璃珠链。 朝野上下,皇城内外,大多王公贵族、文武朝臣,都收到了请柬。 她得了宝贝,便要晓谕天下。 今夜筵席,她便要昭告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何谓靖肃。 崔兰央登上光晔楼,身披战甲,头戴战盔。出席此类酒宴,朝臣需着官衣,若有赐服,当着赐服。崔兰央平寇有功,皇帝赐其金鳞甲,虽非赐服,亦是荣耀,又喜爱穿着,便作了这般打扮登楼。 王公大臣席位皆设在湖畔,而崔兰央此来光晔楼,是她此前命其监工打制一柄特殊铁弩。 见人至,她上前催问:“东西带来了吗?” “太过特殊,没赶上早些装上调试,耽误公主宴席,末将罪该万死。”崔兰央半跪行礼。在其身后,十数名袒露上身的挑夫正扛着分解铁弩上楼。 她道:“来了就好,快起来,速速将东西装好。” 挑夫就位,卸下铁弩零件,打制弓箭的工匠上前行礼,将铁弩组合、使用一一讲说清楚。她听了一半便觉不耐烦,命几人速速将铁弩装好。 工匠将铁弩架于窗前,弓弦长约五尺,其准星正对着鸟笼顶端。 “公主,铁弩已经调试好,公主只需将箭矢卡在槽中,按下此处,松开弓弦,箭矢自会射出。” 她好奇道:“这箭有多重?” 工匠回答:“回禀公主,这样一支箭矢约有二十斤重。” “竟能飞得出?” “全仰仗这根弓弦将箭矢推出。” 她握住一旁箭矢,想要将其挪入凹槽,崔兰央见状,忙上前道:“公主,这箭矢沉重,让末将来吧。” “不必,我要自己试试。”她费力将箭矢卡入槽中,又问,“这样重的弩,要瞄准岂不麻烦?” 工匠回说:“不麻烦,此处是套合圆柱,只要将这里稍松一松,很轻易即可左右上下挪动。不过公主无须挪动,草民听崔将军讲过,已将准星瞄向前方。” “好!若是这一箭能成,本宫重重有赏。”她欢喜不已,命次狐放出信号。 一簇烟花升空炸开,于夜空中绽出一朵富贵牡丹。 湖中四处船只中的宫人,见空中焰火,当即各自忙碌起来。 一队船沿湖畔行舟,通知案上服侍的一众宫人,时辰将至,引众宾客入席。另一队船则驶向红绸搭盖鸟笼旁,一旁早几日便竖起高高烛台,船上宫人将烛台内的蜡烛点亮,而后疾速散向远处。 席间众宾客依次落座,各处侍候宫人遥遥通传,待确定一切就绪,另一簇烟花升空,绽开一朵梅花。 她在光晔楼顶,看到空中盛开梅花,笑得灿烂。 铁弩就位,她轻轻按下机关。 二十余斤箭矢窜出,破空而去,直奔鸟笼顶端。 箭尖击中笼顶红绸缠绕处,速度未减,直至穿而过。红绸垂坠,尽系于此地,经箭穿过,当即裂开。四方红绸分向四方,缓缓坠落。 箭矢楔上湖岸,震碎周遭泥石。 红绸飘然落下,浸入湖水,缓缓沉落。 四周高烛燃烧,照亮一座漆金鸟笼,笼中一树梅花。 梅花树下,有一人影,颓然倚坐。 作者有话说: ①随便写的,虽然是5X4但不是诗,没有平仄格律甚至不押韵。 ②《新唐书?陆象先传》 ? 第26章 环湖哄然,宾客起身靠近水畔,试图靠金笼更近,看得再清楚些。 光晔楼中,工匠动作迅速地拆卸铁弩,?????清出窗前空间,容赵令僖凭窗远眺。她双臂叠放在窗台上,望着湖上“杰作”,尤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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