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东晖以“挡刀”之说迷惑众人,晏别枝身在暗处却始终未有觉察,此二人皆不可信。至于随行官员,或会是泄露她行踪的根源。人人皆不可信,是以强撑病体熬过酷刑,也要等见到她后再将事情禀明。 濒死弥留之际,满心是她安危。 如此看来,总算养出颗良心来,不再是从前那般忘恩负义的模样。 这才对。 敬她,惧她,忧她,念她,即便是死,亦该满心是她。 虽然疑涉危局,却难掩心中欢喜,她低头浅笑,指尖在水面画出道道波纹。喜悦许久,待稍平静些方才问:“人怎样了?” “安置在县衙,许御医去诊脉未归。”次狐将她头发浸湿,仔细梳过,“晏指挥使仍在院外跪着请罪。” “你说张湍眼睛瞎了?” “奴婢不大确定,只是瞧着像。”次狐尽量柔和了声调,“灯笼照在脸上,眼睛眨都不眨。奴婢就在跟前儿,却是疑问奴婢身份,眼神儿都不在奴婢身上。” “原东晖哪儿去了?” “依公主吩咐,带着红鸦去南陵了。” “他自己去的?” “正是。皇上原有旨意,命原指挥使与晏指挥使二人一明一暗护卫公主,因晏指挥使已现身明处,原指挥使便亲往南陵了。”次狐放下木梳,又去香露。牡丹浓香顿时随水雾散开,笼上如瀑青丝。 “那换个人吧。”她捧起一捧水,吹皱掌心湖面,左思右想后道:“之前张湍是不是在队里有几个交好的护卫?” “公主心明眼亮,虽在鸾车,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却也尽在心中呢。”浸上香露,次狐又取绸缎将发丝缠裹,以保留住香气不散。待将绸缎绑好,开始按压着头顶穴位,替她舒缓放松。 “将人找出来。告诉他们,谁将晏别枝的眼睛剜出来,我就提拔谁做这个副指挥使。”她两手分离,一掌湖水哗啦落下,融入浴水之中。 舒心惬意仰躺向后,次狐取软枕垫在她后颈处。 见久未应声,她张开双眼,瞧着正忙活着的次狐:“次狐?” “奴婢遵命。”次狐垂眼避开目光,低语道,“只是随行护卫今日大都换去城中布防点位,恐怕人难找些。” 待她歇下,吹熄灯盏,次狐出了卧房。 院外未点灯笼,好在月色正好,依稀可辨院外跪立身形。 晏别枝见有人靠近,心中提防,手握上刀柄。待人近些,发现是次狐,他方低声哀求道:“次狐姑姑,公主仍不肯见我吗?烦请姑姑劝一劝公主,叫她莫要动气。别枝日后定有重谢。” “晏指挥使。”次狐犹豫片刻后道,“随行队中,有几名护卫与张大人相熟,烦请晏指挥使尽快将人找出。” “公主可还生气?” “公主早已消气。” “那就好。”晏别枝爬起身来,活动腿脚,拍拍衣摆灰尘。 人将离去时,次狐于心不忍,低语道:“晏指挥使若不想公主再多生气,不妨趁早离开。”只说一句,便匆匆折回房中。 次日一早,几名护卫被晏别枝带着进入陈宅,跪在进门照壁前,等候赵令僖发落。他们皆知张湍惹怒公主被下狱用刑之事,不禁哭丧自己时运不济,仅是多与张湍说两句话,就惨遭殃及。 晏别枝遣丫鬟通传。赵令僖尚在熟睡,次狐得信,赶至照壁前,瞧着立在一旁的晏别枝,心中一声哀叹。 护卫们见是女官现身,壮着胆子求饶,却被晏别枝踹得不敢吱声。 次狐背过身去,面向照壁,静下心来宣命:“公主得知你们几人与张大人相熟,想要提拔。” 本在暗暗抹泪的护卫忽闻喜事,顿觉不可思议,有人掐大腿,有人拧脸颊,目瞪口呆望着次狐的背影。事情出乎意料,晏别枝十分懊恼,踢着近旁一人催道:“愣什么,快谢恩啊!” “别急。”次狐稍拦,“却有条件。” 护卫喜难自抑,忙说:“公主旨意,属下就算刀山火海也敢去闯一闯!” 次狐转身看向晏别枝,语带怜悯:“公主有旨,你们几人,谁将晏指挥使的眼睛剜出,谁可继任副指挥使一职。” 院中忽然一片死寂。 晨起风过影壁,吹低院中青草。 晏别枝退了半步,他忽然领会,昨夜次狐劝他趁早离开是何用意。 旨意已宣,次狐不再久留,快步赶回内院。 一片死寂之中,蓦然一声惨叫响彻云霄,催得次狐脚步愈快。 她在梦中,忽然听到一声凄厉长鸣,陡然惊醒。坐起身却未见次狐身影。次狐归来时,她正抱着锦被,缩在床榻角落,靠着墙壁出神。 “公主?”次狐入门见她有异,坐在床边低声唤她。 她回过神来,讷讷道:“我好像做了个噩梦,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既是噩梦,公主何必去想?”次狐上前扶着她躺下,为她盖好被褥:“公主先躺着休息片刻,奴婢去煮碗安神茶,待会儿吃盏茶再睡一觉,等睡醒后,管他什么噩梦都会烟消云散。” 她点点头,合上眼睛。 次狐刚要起身,她忽然抓住次狐衣袖:“叫晏别枝将所有随行官员全都抓起来。” 有差事吩咐,晏别枝或还有救。 次狐忙回话道:“奴婢这就去。” “算了。”她又松开手,“护卫找来了吗?” “已找来了。” “还没动手?” “奴婢急着回来伺候公主,不知他们是否动手了。” “去看看。谁动的手,就叫谁去抓人。将我的令牌交给他。”她看着挂起的纱帐,“张湍如何了?” “许御医昨夜送来的消息。张大人头部受创,颅中或有淤血,可能引发盲症。身上另有些皮外伤,按时敷药,不难痊愈,只是不知是否会留疤痕。此外,张大人右手有旧疾,本就脆弱,此次被镣铐锁链吊着,诱发旧伤,处理起来较麻烦些,或许还会留下病根。”次狐将许太医夤夜送来的消息一一述出。 她仔细听着,过了许久又问:“没旁的了?” “目前只有这些。” “只说右手难治,那盲症呢?”她坐起身来,仔细问着。 “许御医没有详说。”次狐看她紧张,不由安抚道,“现下张大人还未苏醒,是否患上盲症,还未确定。昨日赶去牢房时天色已晚,房中昏暗,张大人看不清楚也是常理。没准是奴婢误判。” 一番安抚,倒让她稍安心些。 张湍若真眼盲,岂非是件憾事? 过些时候,丫鬟颤抖着奉上一方盒子,只说是照壁外那群护卫呈送来的。次狐依命将盒子收起,而后去见那群护卫。 护卫中有一人执刀,两手鲜血跪着,晏别枝在一旁躺倒,捂着右眼翻滚嚎叫。次狐吩咐丫鬟传御医为他包扎诊治,问明姓名后,将令牌交予那执刀护卫手中,吩咐他去将使团官员尽数捉拿。 护卫名叫丁渔,接过令牌后,转身要走。刚跨出门槛,忽然展开双臂?????,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盔甲后,复又折回宅内,将晏别枝一身盔甲扒下换上,叫上另几名护卫一同离开。 两日后,张湍苏醒的消息送到陈宅,赵令僖放下碗筷,命丫鬟将饭菜送到县衙去。 许御医与另几名御医在张湍门前商讨药方,一时之间难有结论。忽见赵令僖带人赶来,行礼问安后将实情禀明:“回禀公主,张大人确有盲症,只能在亮光下依稀辨出些影子。” “知道了,我去看看。” 她推门入室。 床榻上,张湍斜靠着垫高的枕头,双眼半张,却无丝毫神采。听到动静,他习惯性地转头看向房门,却一无所获。 她顿住脚步,左看右看,见他虽望向自己,却是双眼无神。于是提着裙摆跑上前去,在床边坐下。她探出手去,在他眼前晃了晃,又示意次狐将油灯递来,举着油灯靠近他的眼睛。 张湍凝眉侧首,抬手去探油灯,在指尖触及火苗后猛然缩回。 她失笑道:“怎有人这么笨,竟徒手抓火,也不嫌烫。”她将油灯交给次狐,而后探身向前,愈发靠近张湍。 在赵令僖推门入室的那刻,牡丹浓香传来,他就知道是她。尊者驾临,他本该行礼,尊者发话,他本该回应。可他无论如何提不起力气,亦不想开口,竟也做了次无礼之人。 因其合心合意之举,她可稍作宽容,不去计较这些礼节。她悄悄倾身向前,逐步靠近,盯着他的眼睛。眼仁中映出她的身影,却犹如黑暗里的深潭古井,无一丝一毫神采。 两人鼻尖相距不过分毫,热息与牡丹浓香次第扑来。张湍偏过头去,想要避开。原本笼上脸颊的热息,骤然落上脖颈。脖颈血痕未愈,忽逢拉扯,复又疼痛,热息激下,疼痛更甚。 眉间沟壑愈深。 她坐直身子,取出方木盒放他掌心:“知道你有良心。这个赏你。” 右手被她没轻重地握住,阵阵钝痛袭来。张湍不明所以,忍下疼痛,摸索着启开木盒。血腥气扑鼻而来,引人作呕。他停下动作,忍住腹中翻涌,片刻后手指探入盒中,触到一个黏腻、柔软的物件,令他本能地蜷缩手指。不知是什么。 她满怀欢喜道:“你受了委屈,我帮你报仇。晏别枝害你眼盲,我就叫人剜了他的眼睛偿你。不过你放心,无论要用何种灵丹妙药,只要能治好你的眼睛,我都帮你找来。”对于全心全意爱护她的人,她从不亏待。 是眼睛。 晏别枝的眼睛。 他猛地合上木盒。那日晏别枝将他锁入牢狱深处,铁棒一击下,他眼前红光闪过。待红光渐渐被黑暗吞噬,他便再看不到东西。只有近在眼前的亮光照下时,他才能依稀看到覆盖双眼的虚幻的红。 他非神佛,自然恼怒怨恨晏别枝假公济私戕害他。 可即便如此,晏别枝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你不喜欢?”她未过多在意,“我也不喜欢这样血淋淋的,坏胃口。不如你说,如何罚他才能解气?” 他沉默不语。 她期待着他的回答。 屋内迎来片刻安宁,不等他静心去想,屋外忽而通传:“启禀公主,原南省各级官员已经抵达,正在衙门等着觐见公主、拜会钦差。” “把他们叫过来。”她心情尚好,乐于哄着张湍,又叮嘱道:“找扇屏风挡着。张大人好颜面,定是不愿被那些糟老头子瞧见自己受伤的样子。” 仆役不敢耽搁,少时便寻来一扇富贵花开的屏风,于榻前摆正。丫鬟们引着原南省内及宛州界内的各级官员至门外,待得准允,方鱼贯而入,于屏风前跪拜叩首。 “原南巡抚谷落萍,原南总督段然,原南布政使……” “宛州知州师蕴,宛州同知陈言朴……”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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