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级官员自报家门,齐齐问安。 听到陈言朴的名字,张湍忽觉恍如隔世。去年授官朝会,陈言朴上表述灾,却遭赵令僖戏耍,命他磕头换粮。一个个响头换回的粮食,若被蠹虫贪墨,该是何等寒心。为民之官,在朝上受尽委屈,贪腐之臣,岂能任其逍遥法外? 轻笑声越过屏风,她给足张湍脸面,向众官员道:“钦差身体抱恙,你们就在这里回话。我只在旁听听,一切事务皆由他决断。” 张湍微感诧异。 谷落萍回道:“启禀公主,自上谕传旨原南,臣等日日翘首以盼。现有些许疑惑未解,不知可否请钦差大人赐教?” 她轻拍拍张湍手背:“钦差大人,快说说话。” 再轻柔的拍打,落在伤痕累累的手臂上,亦如刀剑贯过。张湍缩回手掌:“谷大人请讲。” 声线飘忽,稍显虚弱,确是抱恙之态。谷落萍疑虑稍褪,又道:“自接旨后,老臣日思夜想,寝食难安,与布政使齐大人、知州师大人、仓场李侍郎等,将账目翻来覆去核对三次,皆无错漏。尤其是圣旨中所提平谷仓调派四十万石粮食,更是全数发放,有发放明细为证。许多百姓领取派发粮食时见到粮内宫花,烹饭煮粥之时亦不忘感念公主垂怜之恩情,尤其宛州界内,百姓自发要为公主修建生祠奉祀。” 她抿唇轻笑,不由夸赞道:“领赏知恩,不枉我去求父皇一回。” “下官原南省监察御史纪怀,发放赈灾粮食及整治蝗害之时,下官时常巡视,一应账目、记录也都一行不落地看过。实无错漏。还请上官明察。” “下官宛州知州师蕴,去岁蝗害,宛州受灾最重,交接赈灾粮款最多,却也仅得三十万石粮。宛州下辖县城有五,其三全数遭灾,波及百姓逾七十万。宛州粮仓放尽,另添这三十万石赈灾粮,每人落到手中的粮食尚不足百斤。倘有一石一斗之贪墨,落入百姓手中粮食就会更少。百斤尚不够吃,再少些,必是会饿死人的。还请上官明察。” 她奇道:“那到底饿死人了吗?” 师蕴回答:“回禀公主,微臣不敢自称能臣干吏,但在宛州任上亦尽心尽责,去岁蝗害之重,百年难遇,微臣却也未使百姓饿死一人。” 几名主官一一陈情结束,她不再多问,既应许将所有事务交由张湍决断,她就不会食言。 张湍道:“湍有疾,未能面见诸位大人,还望诸位大人莫怪。湍奉旨至原南巡查,若有贪墨情.事,则查明后,涉罪官吏皆当论罪处置。若无,湍亦不会让诸位大人含冤受屈。烦劳各位大人先将赈灾粮款去向、用途账目明细整理送来,待湍查看过后,再做安排。” “上官抱病仍不忘公务,下官自当以上官为楷模。”师蕴恭维一句,“只是上官尚在病中,操劳过度恐会加重病情,难免影响巡查。下官可将账目明细先交由其余几位钦差过目,待上官病愈,下官再向上官仔细陈明。” “他们……”张湍凝眉垂目。他身在县衙,其余随行官员皆在驿馆。于理而言,初次面见原南各级官吏,当由钦差使团一同接见。却因赵令僖在,坏了规矩,忽视了其余官员。 顿了片刻,他又道:“其余同僚下榻驿馆——” 她笑道:“他们也在县衙。” 他怔了怔,后道:“既在县衙,烦劳差役去请。” 她招手唤来一名仆役:“不必去请。想见他们,就去牢里见。要看账目,就在牢里看。带他们过去吧。” “公主何故——”张湍心中焦急,刚说两句,便牵动肺腑,猛地咳嗽,又累及身上伤痕。许御医闻声赶来,扶着他顺了气,方才退到一旁。 次狐只怕横生枝节,忙将原南各级官吏请出门去。官员心有疑窦,但有赵令僖在,不敢多问,老实跟随仆役往牢狱中去。离开前,次狐不忘小声叮嘱仆役:“诸位大人年岁不小,牢中昏暗,记得多掌几盏灯照着。” 张湍气息平稳,伤口疼痛却难平息。兼之思及一众同僚于狱中受苦,更是焦虑万分,他知赵令僖仍在近旁,不由悲声开口:“公主责罚,湍一人领受就是。他们何辜?” 她心觉委屈:“我随队出行一事,必是有人泄露行踪,他们最为可疑。你心知肚明。况且,他们只是被关起来,次燕却因此丧命。” 原是他的错。 是他以为己身将死,急切将心中猜测告知于她,以免她遭歹人行刺。 他垂首苦笑:“湍之过也。” 他有错,错不该将未明情况之事说出,连累诸多同僚。错不该苟活于世,一而再再而三令身边之人受累。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事揭过不再去提,她又好奇发问:“可你眼睛瞎了,要怎样看账本?” 眼睛瞎了。 他抬起手,将触到双眼时,忽然颤颤回缩。他不敢碰。醒来时许御医告诉他,他双眼无损,眼盲或因头部创伤引起,有治愈可能,但也可能此生无望重见天光。他放下?????手,手指碰到那只木盒。盒中是晏别枝的眼睛,柔软黏腻的触感他无法忘怀。恐惧袭上心头,无论是永久失明,还是这只眼睛,皆令他恐惧。他连番缩手,因动作太急扭到手腕。钝痛更甚。 右手亦伤。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不该活着的废人。 她未觉察异状,仍灿然笑道:“不如这样,等他们将账本送来,我念给你听。皇后还在宫里时,我帮她看过内廷开支账目。还帮她拨算盘珠子。对了,查贪官看账本要用算盘,我有一把算盘,翡翠玉座珊瑚珠,红珠绿玉很漂亮,叫他们翻找出来给你。” 声色清脆俏皮,在他耳畔喋喋不休。 罪魁祸首。 他看不见她,但脑海中却闪过从前一次又一次见过的她的脸。右手伤时,她探身含笑看他伤情;再入内廷,她命侍卫迫他更衣;投水自尽,她满怀得意地用锁链捆他……桩桩屈辱,涌上心头。愤恨难消。 眼前闪过红光。 ——他仿佛回到湖上囚笼,笼外绸缎遮天蔽日,放眼望去唯有血红。他伸出双手,无止无休地拼命拉扯,将绸缎寸寸扯下,可那绸缎仿佛无穷无尽之长,任他费劲气力,亦不能将其全数扯下。 可究竟是不能,还是害怕? 茫然间,耳畔响起潺潺水声。 ——水雾升腾,热潮汹涌。他是在害怕,在抗拒。他害怕扯去红绸,害怕红绸之后,非是湛蓝晴空,而是一道挥之不去的身影。 “怎么不说话?”她起了玩心,端着油灯推到他眼前左右摇晃。 ——可他为何要怕?他磊磊落落。于是抬手,狠狠扯下那匹红绸。 油灯骤然被他拂落。 灯油滚上被褥,火苗落下,将灯油全数引燃。锦被之上,焚起大火。骤然生变,她慌忙起身后退,次狐刚刚沏好茶水奉来,见被褥烧起,忙将一壶茶水泼出,却是杯水车薪,火势只弱了瞬间,就又熊熊燃起。 怎么会。 ——他分明心怀坦荡,毫无畏惧,将那红绸尽数扯落。眼前却是红光更盛。 ——或许未完。他凝眉探手,要再去撕扯。 眼看他要将手掌伸入火中,她急道:“笨家伙,那是火。” 次狐抛下茶具,匆忙将被褥扯开,丢到一旁,撞翻屏风。锦被覆压富贵花开,火焰如花盛绽,熊熊燃烧,将被褥寸寸吞噬,升起滚滚浓烟。仆役后知后觉涌上前来试图踩灭火焰。 红光渐消。 ——再无红绸遮目。 他轻笑一声,随即欢快长笑。 她气鼓鼓坐回床畔,见到他笑起,莫名又有几分恼道:“你笑什么?” 笑容转瞬凝滞。 ——红纱飘落,水雾之下,是道曼妙丽影。 他逃不掉。 ——玉宫。棺材。金笼。银链。镣铐。 ——红绸。 更漏停滞在这一刹那。是窒息,犹如溺入深海,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海水将他吞食淹没。他耗尽力气,向上向下向左向右,永永远远找不到生路。 遂泄了力。 没有回应,她凝神去看:“张湍?” 丫鬟送来崭新被褥,次狐将被子铺展开来,盖在张湍身上。他没有一丝一毫动静,仿佛时间在他身上静止,日月不再交换,四季不再更替。 “传御医。” 许御医一直守在门外,屋内动静令他心急如焚,可无传召不敢擅入。一听传召,匆忙奔至床榻,轻轻拉过张湍手腕把脉,又扶他躺下,掀起眼皮细看。 她问:“这是怎么了?” “张大人头部受创,或会引起精神失常。倘若真是如此,似这等呆滞、失神就会经常出现。” “你是说——撞邪了?” 许御医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最终回说:“也有此种可能。” 不容她细想对策,忽又来人通传:“南陵王已至城外,正向县衙来。” 作者有话说: ①省略号里省了一部分官员,不涉及时不细说。 ②为了区分,最后一部分“——”后内容是幻觉。 ③昨天熬了个大夜多写了点儿。以后会在日3k的同时尝试性多写点儿,当然肯定有失败可能,但保证最低会有3k更新。 ? 第42章 皇子成家立室后大都封疆为王,安个闲差富贵度日。赵令彻亦然。封疆南陵,即为南陵王。南陵省与原南距离遥远,自原东晖领命至今不过三日,需得昼夜不歇一路逢驿换马,方能今日赶到。 赵令僖遣人再竖屏风,待其风尘仆仆赶至县衙,又命次狐将人揽在门外,自上而下彻底搜身方得入内。赵令彻发冠凌乱,满面尘土,衣衫浸汗,足下一双锦靴,踩有黄泥、夹有干草。耐着性子容次狐搜身之后,赵令彻方步入室内,又见数面屏风层层隔断,将他拦在远处。 “原东晖送来‘红鸦’,道是次燕死于此刀之下。”赵令彻气息已定,徐徐开口,“此事非我所愿,非我所谋。” 次狐搬来绣墩,请他落座。 一路奔波疲惫不堪,他却并未坐下,而是站立在屏风前,细思后又道:“自从却愁将红鸦赠与我,红鸦一直妥善收于库房,去年年末清查时尚在。此次搬往南陵,许多库存还未运抵,一直未作详细盘查,多半是在运送途中遗失。” 她正拿着一簇细羽,在张湍眉眼口鼻之间扫过,试图逗他发笑。可张湍侧身躺卧,双眼似睁非睁,一动不动,若非呼吸时常吹动细羽,她几乎要觉得这是具尸体。 “七哥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次燕?”赵令彻的几句分辩,她只当做耳旁风。兄弟姊妹之中,讨厌她的有许多,讨好她的也有许多,一面讨好又一面与外人联合起来欺负她的也有。往日赵令彻依她、顺她,也不妨今日杀她、害她。 赵令彻回说:“却愁何出此言?我今日赶来,为的就是查明此事,以证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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