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念了。”赵令僖走上前,夺过毛笔端详片刻后说,“没有人告诉你,在我这儿,谁都不准用右手写字吗?” 她惯用左手,自孩提开蒙学书便用左手。彼时授课先生是前任首辅大臣沈越,见她左手书写,试图矫正。但再三尝试,她执意不改,兼之皇帝纵容,便由着她左手书写。 有宫人私下议论,她出生时难产克母,襁褓中极少哭闹,开蒙前少言寡语,全不似寻常婴孩。见她开蒙后又以左手书写,便编排她是阴司怪胎。 说来也巧,赵令僖幼时极不爱动,刚好这日有分闲心到屋外晒晒太阳,将这些宫人的话全都听了去。那时她还年幼,说话吐字尚不清晰,只去问先生沈越何为怪胎。沈越疼惜学生,便将此事告知皇帝,旨在少有恶言。 却不料因为此事,皇帝将当时在她宫中伺候的所有宫人全数处死。自那以后,凡在赵令僖跟前伺候的,皆不能以右手书写,违者严惩。海晏河清殿落成之后,这条规矩亦未废止,只是内宫不似前朝,少有书写之事,久而久之便无人刻意再提。 她满腔热忱,以德报怨,换来的却是肆意谩骂。这张湍生得形貌昳丽,却有一副狼心狗肺。不仅牙尖嘴利,又以右手书写取笑于她,倘若她再忍让宽容,岂非要叫他们认为她好欺负? 敬酒不吃,必上罚酒。她立在案前,与张湍隔案对视,桌案上镇纸下压着的一张宣纸已书了一半。她左手执笔,在宣纸上落墨,亦是端正楷体,写的是一个“刖”字。 大旻刑罚之中,剕刑断足,刖刑断手。 张湍看着纸上一个小小刖字,默然不语。身有残疾,不得为官。倘若赵令僖当真对他施以刖刑,他数年寒窗考取功名入仕,还未一展抱负,便要付之东流。即便如此,他亦不会求饶,不会顺从。 次杏与成泉极力埋低了头,是他们二人陪同张湍写下这封奏疏,赵令僖若要发难,他们二人首当其冲。此事于铺纸研墨之时,二人便已心知肚明,却仍愿为之。 “次狐,找人来给张状元上刑。”赵令僖丢下笔,笔尖在纸上摔出一片墨痕。 次狐上前取纸一观,手纸轻挪毛笔,便使得笔尖墨迹涂盖住那小小“刖”字,随后展开纸张,故作糊涂道:“公主亲笔懿旨被墨迹遮去,奴婢不知该施以何刑。” 赵令僖瞥见纸上墨迹,反问一句:“往日在本宫面前用右手写字都是怎么发落的?” “轻则鞭笞,重则处死。” “还有呢?” 次狐无法再避,只得作答:“施以断手之刑。” “砍吧。”赵令僖嘴角弯弯,抬眉巧笑:“之前怎就没想到,不忍心砍你的脑袋,但是砍一只手,人仍旧漂亮。” 次狐试图劝说:“公主,我朝祖训,身有残疾者不得御前为官,倘若斩去张大人右手,这殿前御史一职怕是要被革去,且永不录用。” 次杏扑通跪下,叩首求道:“禀公主,张大人书奏疏是奴婢在旁研墨伺候,是奴婢未能及时提醒张大人,还请公主责罚奴婢。” 成泉见状亦是一同磕头:“公主,张大人是今科状元,未来的国之栋梁,您又一心喜欢。断手断脚确是损不了容貌,但到底看着不大好看,公主若想处罚,奴愿代张大人受罚。只盼公主看着能够舒心。” 听赵令僖责罚之令,张湍不为所动,但他们与他素昧平生,却能舍己救人,油然动容。然而一人做事一人当,岂能连累他人? 他当即开口:“湍愿领刑罚。” “有趣。”赵令僖一扫心中不悦,喜笑盈腮,步履轻盈地绕到张湍身侧,轻轻拉起张湍右手。 张湍猛然挣开,拂袖侧身,凛然出声:“公主自重。请公主动刑便是。” 她招了招手,几名宫人上前将张湍团团围住,张湍动弹不得,只能任她宰割。她指尖点上张湍掌心,张湍愤而握拳,手臂垂于身侧。她便覆其右拳,轻声慢语道:“那奴婢说的有几分道理,缺手缺脚瞧着就骇人,来?????日若有残肢再来伺候,难免被你吓到。” 张湍抽回右拳,背于身后,目光偏到一旁不去看她。 她不再和他嬉闹,轻甩甩手,莞尔而笑,轻描淡写吩咐说:“将内狱的卒子叫来,本宫要瞧一瞧他们的手艺。”
第8章 宫人将香炉搬至庭院,焚起浓香。 赵令僖窝在躺椅中,旁侧四名婢女打扇送凉,她稍有些困倦,掩面哈欠着催问内狱的人来了没有。 内狱司刑太监背着一件皮革包袱,提盏灯笼匆匆赶到清平院。经通传后一路小跑着到赵令僖面前跪下叩首问安:“内狱司刑房峰问公主安。属下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京都夏夜闷热潮湿,房司刑一路跑来,早是大汗淋漓。叩首时面上汗珠落在地面,砸出几片汗水渍。 赵令僖隐隐约约嗅到一股酸气,忙掩着鼻息,摆了摆手令他退远些。 房司刑依令跪行退开,叩首再问:“不知公主急招属下前来,可是要处置什么人?” “本宫有个心肝宝贝。需要借你的手稍稍惩戒一二。”赵令僖示意婢女再近些打扇,凉风送来,她舒心惬意地合上眼睛。 房司刑一头雾水,谨慎问道:“不知公主想要何种惩戒?” “要断了他的手,却不能留下残缺。”赵令僖又笑吟吟补充道,“也不能见血。本宫心疼他,见不得血腥。” 房司刑松了口气道:“这个好办。敢问公主是在何处给何人动刑?” 赵令僖招招手,宫人便将张湍推到庭院中央。张湍面无惧色,不卑不亢走上前,向房司刑颔首道:“有劳房司刑。” 烛火照下,房司刑定眼一看,见张湍身着朱色官衣,大吃一惊,落下的一颗心再度悬起。虽说靖肃公主之令不可违,但他小小一个内狱司刑,要给朝廷命官上刑,难免心有顾虑,忐忑万分。何况这位朝臣年纪轻轻就得以绯袍加身,前途不可限量,他如何敢得罪了? “动手吧。” 房司刑左右为难,最终硬着头皮取下皮革包袱,小声向张湍说道:“这位大人,得罪了。” 内狱刑罚向来残酷,赵令僖不忍细看,便抬起双手遮在眼前,食指中指分开些许,露出一丝缝隙,透过缝隙悄悄观看。 她只看到房司刑取出刑具,将张湍右手按在桌案上,接着有几声沉闷撞击声。期间张湍未发出丝毫声响。 片刻,房司刑撤下刑具,松开手。 一声闷响传来,张湍应声倒地。 院中浓香弥漫,兼之天气闷热,燎得人烦躁难耐。宫人们焦虑万分,离得远的大胆张望,离得近的小心打探,只怕这位状元经不住这一番内狱酷刑。若他命丧当场,院中宫人恐怕也要跟着倒霉。 赵令僖久不见动静,莫名其妙,撤开双手探身看去,问道:“怎么不吱声?” 房司刑探过鼻息后回话说:“回禀公主,这位大人吃不住痛,昏过去了。但性命无忧。至于没有声音——属下在内狱司刑多年,确实也是第一回 见直到痛昏过去都能忍着不出声的。” “没死就好。把人弄醒。” 一盆冷水泼下,张湍自昏迷中苏醒。 他侧身伏地,右掌钝痛令他想要发出惨叫,残余理智迫使他咬紧牙关,未让叫喊声漫出口腔。他竭力地忍耐,苍白的脸上满是晶莹珠子,分不清是汗是水。 “张状元?”赵令僖走近,弯腰屈膝探身看他,一串水珠自他脸颊划过,描过鼻梁,自鼻尖滴坠。 他隐约听到有人唤她,勉力抬眼,水珠汗珠趁机侵入眼眶,原本模糊的视线一霎清晰起来。他看到一双眼睛,如两汪清泉纯净天真,看到一张灿烂笑脸,像夏日盛开的蔷薇。 ——人间若有恶鬼,必会效法作此乔装,方能哄骗世人,遮掩恶行。 他偏过头,躲开了目光。 “你们两个。”赵令僖直起身看向成泉次杏二人,“便宜你们了,一人领二十廷杖。从明日起敦促张状元,每日一封奏疏,早膳后送到我那儿。” 哄人确是件耗费心力的事,赵令僖疲乏困顿,略略沐浴梳洗之后便入睡了。 一宿无梦好眠,次日巳时方才悠悠醒来。次燕慢慢卷起纱帘,通传道:“公主,太子妃娘娘派人来了。” “嫂嫂怎么突然过来,是太子哥哥又得了什么好玩意儿?” “来人只说太子妃有些趣事要说给公主听。” 赵令僖在妆镜前坐下,由次狐伺候着梳妆,目光扫过镜中,见次狐未戴耳坠,便道:“待会儿这些耳坠你随意挑一对,赏你的。” “谢公主赏赐。” 梳过妆,披上纱衣,又有人来通传,说太子妃已至殿外。 这位太子妃闺名罗书玥,相貌家世都是平平,靠着祖上和皇后娘家攀上些关系,被皇后相中带入宫中亲自教养长大。皇后离宫前安排下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她和太子的婚事。 在旁人眼里,以罗书玥自身条件,只堪堪做个妾室,如何能当得起太子正妃?赵令僖却不觉得,比起太子长兄,她更喜欢这位长嫂。 罗书玥性子温婉柔和,善解人意,总能猜出她心中所想,与其相处轻松愉悦。今日听到罗书玥要来,她满心期待,欢欣鼓舞地先一步到茶厅等着。 刚到茶厅落座,茶盏还未端起,罗书玥已至厅前。赵令僖起身小步迎上前去,拉着罗书玥一同落座,催促着宫人端些罗书玥喜欢的糕点果子来。 罗书玥还未坐下便问:“听说你昨夜召了内狱的人,可是宫里有谁惹你不痛快了?” “有些个人不听话,给个小小的教训,没什么大事,咱们不提这个。”她撒娇摇着罗书玥的手臂,“嫂嫂,有什么趣事,快说来听听。自次燕传话后我就惦记着,片刻也等不得了。” “几日不见,还是从前那个却愁。只是再心急,也要慢慢来。”罗书玥抬手替她理顺耳发,温声问道:“我且问你,昨日是不是将新科状元招入宫中了?” 赵令僖点点头:“是招来了,就在清平院里住着。” “我要说的趣事,正与这位状元有关。”罗书玥招随侍婢女上前,取过一纸信笺,交予赵令僖手中,方才继续说道:“殿下知道却愁许是喜欢这位新科状元,便遣人去打听了一番。人倒是干净,却有一点——是个订了婚约的。” 她将信笺展开,纸上所述乃是张湍生平,出身,虽不算什么显赫门庭,但在当地也算望族。祖辈世代读书,出过举人,亦出过进士,却都不精于官场之道,仕途不大顺畅。张湍开蒙早,读书颇有天分,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 张氏一族门风俭朴,教出一个不喜奢华、洁身自爱、清正端方的张湍。不似寻常文人在读书科考之余总去风月场所一问风雅,张湍从不出入秦楼楚馆。恪守礼教规矩,娶妻之前不纳妾、无通房,这便是罗书玥所说的“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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