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御冷冷攥紧掌心, 摩挲缠着霜月冷的扳指内壁。 明明在老师的墓碑前,他已心绪平静,决定将此事放下。 为何如今这些称赞和眼神, 仍像针刺般缓缓扎入心头。 偏偏七公主却丝毫未觉,她才十二三,还甚是童言无忌的拉着绫枝道:“你们长得这般好看,也不晓得孩子会如何玉雪可爱。” 这话一出,绫枝蹭地红了耳畔, 用氤氲富春群山的小扇遮着脸颊躲在陆郁身后,望向清俊郎君的眼底却隐隐流动期盼。 李御冷眼旁观, 将一切尽收眼底。 这扇子, 他倒是记得。 刚去江南时,她总含着羞怯的眼神, 隔扇偷偷张望自己。 如今扇未变,人却再难如旧。 以后在京城, 和她出双入对的便是陆郁。 他们会在众人祝贺艳羡的眼神中喜结连理。 她会成为陆府的主母, 她想要的尽数拥有, 也许在某个午后,她也会想起江南那场蹩脚的错遇。 如同想起一个笑话。 小七说笑着, 一回头恰好对上李御如寒潭般阴冷的眼眸, 轻轻一顿道:“太子哥哥……” 李御淡淡瞥她一眼:“你话真多。” 小七缩缩肩头, 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心口,不敢再多说。 太子哥哥若是恨上了谁,表面仍是矜贵沉稳,其实那视线却如同冰棱,几乎能将人刺穿。 她知晓,但凡被太子哥哥这般盯过的人,不论是何贵胄,都下场惨淡。 可她方才明明看到,太子哥哥矜贵俊美的面容冷若冰霜,眼底翻涌着不易察觉的戾气。 大家明明在谈笑,为何太子哥哥会那般的神色呢…… 小七摇摇头,只当自己是错开了。 * 绫枝随陆郁一同来到京城,但并未想着住进陆府去。 这也是江诺再三写信和她强调之事,若非凤冠霞帔明媒正娶,便不能踏入陆家内宅一步。 为了此事,江诺还特意通过同窗在京城为姐姐租好了一间三进的院子,摆明了想让绫枝和陆郁在婚前拉开距离。 绫枝知晓,江诺如此,完全是为她着想。 她如今虽有婚约,但那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若无进一步的聘礼问吉,她这般随意的就进了陆宅,只能被旁人看轻。 再说如今的陆宅并不是陆郁之宅,宅主乃是陆郁叔父,主母乃是陆郁叔母,自己随着陆郁住进去,仍是寄人篱下。 倒还不如住进弟弟给她租的院落,至少落得清净,也维持了表面上的体面。 陆郁看着清露清霜往小院中搬家当,心里却有几分不好受:“枝枝,你还是不愿信我吗?已经到了京城,却连陆宅都不踏入一步。” “我若不信你,怎会千里迢迢来到此地?”绫枝摇头道:“可那陆宅,实在不是我如今该踏入之地。” 陆郁苦笑:“你来京城,却私下租好了宅子,枝枝,你又将我置于何地?” 陆家园子甚多,有几个园子,叔父已交给他打理,他本想将绫枝安置在离他最近的香荷院中。 绫枝轻声道:“郁哥哥,那我倒是想问问——若我如今随你住进了陆家,算是以什么身份——若是你的妻,合该正正经经的从大门拜天地迎过去,若是没有,那便是你的客,一个寄居在你家屋檐下的客,注定会被旁人低看。” 她厌烦了寄人篱下的日子,纵使在京城租了院子,那好歹也是用他们姐弟二人的钱支撑的门户,不必依靠旁人,也不必看别人的眼色。 她已经过够了寄人篱下的日子,怎能还未成亲,就重蹈覆辙? “是我考虑不周了。”陆郁神色舒展了几分:“枝枝说的甚有道理,如今你随我直接进府,的确是委屈了枝枝。” “好,那先委屈枝枝住在此处——我看此处物件一应俱全,离陆府也不远。”他沉吟,轻柔的抚了抚小青梅的脑袋:“等我开了府,再将枝枝用轿子抬进门,让你成为我陆郁名正言顺的妻。” 绫枝登时绯红了脸:“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陆郁笑意渐深:“那是谁说的,合该正正经经从大门拜天地迎……” 还未曾说完,绫枝已红着莹白的脸颊,闹着要去捂陆郁的唇。 白皙泛红的指尖触到陆郁唇畔,鼻息如春日微风,拂过手掌心。 二人四目相对,一瞬间,绫枝只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作响 陆郁好笑的抿抿唇角,小青梅明眸皓齿,肤若凝脂,正茫然的仰着脸颊望着他。 这般无辜模样,不顺势欺负一番也太可惜了。 他修长的指尖抬起绫枝下巴,一瞬不错的含笑望向小青梅的黑眸中,缓缓俯身,将唇轻轻印在那软软粉粉的唇瓣上。 七月的京城,暑气正盛,蝉鸣声此起彼伏。 绫枝抬手摸摸自己的唇瓣,想着方才的情景,忍不住捧着下巴轻笑了一声。 谁能想到向来沉稳自持的郁哥哥,方才竟也会红了耳畔,撒娇的一遍遍念她的小名儿呢。 * 到京的这几日,绫枝都和清露清霜二人整理宅院。 她没曾想弟弟如此贴心,甚至托人替她备好了常用物件。 清露笑着清点花墩,感叹道:“这些年总是看姑娘照看小少爷,如今总算也能享上少爷的清福了。” 绫枝甚有感触的轻叹口气,看着江诺远在江南,却给她置办好了在京城的宅子,她便真切感受到弟弟已经长大,也逐渐可以让她依赖了。 清露又笑道:“等少爷明年考过了春闱,再寻个京官当一当,到时咱们便都在京城安稳住了。” 绫枝摇头道:“他能来京城自然是最好的,京城有国子监,京学堂,不说师傅们的水平高低,来京城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姑娘可给陆公子打声招呼。”清露笑道:“他如今官位不低,这还不是说句话的事儿?” 绫枝心里一直想着弟弟的事儿,当下点点头,只想等着有机会了再开口。 * 京城郊外的一处幽静山庄中,绿荫环绕,清泉鸣溅,一个身影高大挺拔的男子独自负手立于庭中,望着眼前清幽的竹林。 “殿下好雅兴。”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无须男子笑着走来,他略微发福,面庞如同白玉,行走之间,风姿甚佳:“竟约老奴在此人间仙境谋面,看来江南一行,颇有所得。” 他便是贵妃最为信宠的大太监安怀生,因了贵妃的缘故,在皇帝面前也颇得脸,在朝野也算素有人脉。 “安公公说笑了。”李御漆色眼眸不含一丝情绪,淡淡道:“京城繁杂,换个地方好说话。” 安怀生提唇一笑道:“殿下有何吩咐,老奴洗耳恭听便是。” “这次去江南,孤倒是发现了不少监守自盗之事。”李御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太监万福在江南任织造期间,多次借贵妃之名横征暴敛,这个折子是江南臣子们的上表——安公公可过目。” 那折子上桩桩件件,写的皆是有关万福如何借贵妃之名行事的证据。 “小小万福,怎会如此手眼通天?”李御沉吟道:“归根结底,还是因了贵妃看重安公公,而万福,恰是安公公的人罢了——万福如此行事,倒是让安公公为难了。” 这些中贵人再有权势,靠的还是主子的赏赐青睐,如今贵妃为封后,煞费苦心的将自己往母仪天下上靠拢,内臣万福却为了敛财做出这等事儿,若这折子递给皇帝贵妃,就算此事和安怀生无关,也定然会逐渐失去主子的信任。 宫中皆是拜高踩低之人,没了主子的信任宠爱,就算贵为安怀生,也能沦落成泥。 安怀生叹息道:“此地清幽,奴才以为殿下让奴才来,是为了远离京城的波诡云谲,没曾想殿下倒是请君入瓮来了。” “公公言重了。”李御似笑非笑道:“孤也算公公眼前长大的,孤只是不想因一个小小的万福,让贵妃寒心,父皇忧心。” 李御顿了顿,将陆郁所写的折子拿出来:“所以此事,其实和万公公毫无关系,是那些江南的官员眼看东窗事发,竟反咬一口——涉及此案的官员众多,看来江南官场,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安怀生望着眼前的少年,俊朗的太子殿下早已不是在大雨中的幼童。 他含着轻笑,眸光却锐利冷静,让人想起露出獠牙利爪的狼。 “那依殿下的意思呢?” “自然要整顿江南官场,父皇如今甚是听从公公意见。”李御笑道:“此事有劳安公公出面,在江南多安插些父皇贵妃信得过的人选。” 若身为储君的李御大动干戈清洗江南官场,定然会被皇帝所猜忌,因此太子便让江南出了一场“贡品案”。 借助此案,太子一手拿到挟持他的证据,一手将江南官场全员定为待罪。 借他之手,不露痕迹的换血江南官场,才是太子目的。
第40章 家族 陆郁刚从绫枝院中走出, 便有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迎上来,恭敬道:“二公子,老爷已退朝了, 正在书房等您回家呢。” 陆郁不着痕迹的皱皱眉心, 遮住那人想要张望绫枝院落方向的视线:“长叔, 以后来此地, 只准在巷外等我。” 长叔缩缩肩头:“……是。” 陆郁已负手淡淡走了出去。 长叔叹口气,也只得赶忙跟上。 他跟随陆郁有段时日了,刚开始还听说这位二公子脾性温和甚好相与, 如今却觉得二公子是骨子里透着疏冷,且也是个心里有主意的。 他是老爷拨给公子的,公子按理说并没有资格命他,可如今二公子风头正盛,就连老爷都不敢将他当做一般子侄训斥, 他这做下人的,自然更不敢违逆了。 陆郁登上马车, 径直回了陆府。 陆家虽是江南望族, 但近年来在京城底蕴尚浅,陆郁的堂叔陆嘉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如今已是左都御史,位列三品, 府邸甚是阔绰, 捧着汤盅的丫头们从游廊上走过, 望见陆郁归来,都笑着请安道:“二公子。” 陆郁脚步不停, 只淡淡应着。 堂叔家中有两位嫡亲的公子, 大公子身子不好, 一直在京郊休养,扶不上台盘,三公子如今正赶春闱呢,以后也不知能不能指望,因此陆嘉倒是真的将陆郁这位堂侄当成了亲生骨肉般教养,用了十二分的心血。 陆郁走进书房,看到仪表堂堂,高大威严的堂叔正笑看着自己,忙跪地请安道:“叔父,阿郁从江南办差回来了。” 陆嘉笑道:“好,好啊——出外历练一番,看着倒更沉稳了些,差事都办妥当了?” 陆郁对叔父向来很是敬重,笑道:“办妥当了,案子相关的人也都一并带了回来,看押在刑部大牢里,涉案的官员这几日正在理,也写成了折子,过几日便呈给圣上。” 当初陆郁投太子,陆嘉只是观望,没曾想这些年,太子不声不响,却对朝局越来越有掌控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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