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我是你的人,以后都会死心塌地。求求你别杀晋惕。” 沈舟颐冷眼相觑,指节在她肚子上轻轻打转儿。 或许是即将为父亲的些微柔情,呼唤起他最后几分理智。曾经他多么希望跟戋戋有一个孩子,现在这个愿望马上就要成真了。 戋戋感受到他的犹豫,急急反握住他,使他手更亲密贴在自己肚腹上。 里面有个未成形婴儿,他的,是他的!他念念她的好。 “哥哥。” 她发自肺腑, “舟颐哥哥,你行行好。” “我只要他一双眼睛,还有剩下九个月植物似的沉睡。” 沈舟颐打断道, “待咱们孩儿生下来,我可以再让晋惕苏醒。但这期间若让我发现你再骗我,或再想着跑,我固然没有多少时日活头了,但我要你最最眷恋的情郎殉葬。” 陷入如植物一般的沉眠,九个月……戋戋沙哑绝望,那和要晋惕性命有何区别? “千万求求你!” 沈舟颐再不给戋戋转圜余地,颤颤巍巍拄杖过去,捏住晋惕下颌,给他吃了颗东西。 转瞬间毒气攻入眼眸,晋惕疯狂地捂住脑袋,双目失明,似沈舟颐右眼那种情况。 与此同时,晋惕身上雪葬花毒素也略略消褪,黑色的筋慢慢变成淤青。 戋戋连忙赶过去搀起晋惕,细声问道,“晋惕,你还好吗?” 晋惕被暴盲惹得理智崩溃,似一头发怒的雄鹰,稍稍恢复气力便拔出腰间长剑,低吼道:“沈舟颐,我杀了你!”长剑挥舞,削铁如泥。 咄嗟之间,营帐已经被晋惕砍得处处狼藉。沈舟颐却死水无澜,不躲不闪。 晋惕再厉害眼睛也瞎了,只会乱砍乱跺,无能狂怒,并没任何实质性危害。 沈舟颐漠视发狂怒吼的晋惕,硬生生把戋戋从晋惕身边拉开,跛着脚离开营帐。 晋惕是朝廷命官,他固然没有权利杀之。 但从明天开始,晋惕会变得越来越嗜睡,每日睡眠时间都比前一日成倍增长。五日之内,晋惕就会完全睡过去,变成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弹,但是有生命体征的植物人。 晋惕将沉睡九个月,直到戋戋把孩子生下来。在这九个月里,需要有人给他喂水喂饭,擦拭身子,伺候大小便溺。 这种事沈舟颐自然懒得管,也阻止戋戋管。他会尽他最后一点善心通知魏王府,叫魏王府派人来北地把晋惕的活尸领回去。 至于晋惕为何会变成这样,他自会做得干干净净,不让任何人察觉端倪。 沈舟颐拉着戋戋出营帐,没走两步,他便踉踉跄跄,脸色雪白若纸,冷汗直流。 方才那一番争斗实耗尽他全部气力,他身体本就虚弱,此刻接近油尽灯枯,草原凛冽的寒风吹一吹他都能丧命。 他虽拽着戋戋手腕,却只如枯树枝般虚搁着,戋戋稍微用点力气就能甩脱。 戋戋不住回头望晋惕,见沈舟颐呕出口黑血,才蹙眉道,“你怎了?” 沈舟颐疲惫地阖眼,明明是白昼,他视线却跟黑天似的。 落日溶尽归鸦。 “我……” 前些天他被火伤得太重,又自暴自弃了许多时日,此番来北地大量失血,雪上加霜,原是强弩之末。 沈舟颐虚颤颤地跌倒下来,重重摔在一指多长草丛中。鼻间是草和泥土的清香味,以及死亡弥漫的血锈味。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下。九个月,还是太长了啊……他刚才还妄想见一见孩子的面,现在看来似乎做不到了。 戋戋惊慌失措,随沈舟颐也伏在荒凉的草场上,挽着他脖颈。 “沈舟颐!” 沈舟颐费劲儿睁开一条眼缝儿,模模糊糊见到戋戋姣好可爱面孔,点点活着的温柔又浮现在他濒临死亡的面孔上。 “戋戋,” 他哭着,哽咽,泣难成声,那样城府深沉的他像个被大人丢弃小孩子,天真肆意哭成一团。 “我喜欢你。” “从我当了慧时,就喜欢你。” …… “你为什么就不能爱我一点点?” 沈舟颐手指哆哆嗦嗦伸向戋戋,泪水决堤,从眼眶溢出。 草原西风又冽又寒,清风中沈舟颐白衫微动,沾染他刚喷出来的血迹。 面具掉了,露出他重度烧伤的半张脸,模糊五官,丑陋狰狞经脉……俊貌玉面不再,他比以前丑了,瘦了,也憔悴了,两鬓均已星星。 戋戋被这张脸惊得后退,那些伤痕此刻看来犹触目惊心,火烧之时他又经历了何等地狱般的痛苦? 她当时本打算和沈舟颐同归于尽的,这张毁容的面原本有她一半。 戋戋哀然道:“哥哥。” 沈舟颐断断续续咳嗽,咳出的黑血逆流,流进他雾气一般模糊瞳仁。 “你得活着,活着。” 戋戋五味杂陈,刹那间自己仿佛变成了前世辜负了慧的沈迦玉。她也失声抱住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情流露。 “我都说过我跟你了,我没有骗你,你不要死。” 沈舟颐浑浑噩噩听到这一句,想问为什么,是舍不得他吗?还是有那么点可怜他? “因为晋惕还等着你救。” 她开口,理由如此粗暴无情。 你死了,晋惕也就跟着死了。 沈舟颐悲凉笑笑,她不让死,只是因为晋惕。 他眼皮无力沉下来,就此昏倒在戋戋怀中。 草原无边的盛景,正在慢慢黯淡,褪色…… · 说来,柔羌人自顾不暇,对晋惕沈舟颐戋戋这三人的爱恨一无所知。 阿骨木王子中毒了,毒和戋戋的症状一样,雪葬花之毒。陆陆续续的小部落许多其他族人也都中毒了,东倒西歪。此时若有敌人进犯,柔羌俨然全军覆没。 此事却非是沈舟颐做的,邱济楚陪同沈舟颐一块来柔羌,在这些异族人井水里暗做手脚,轻轻易易制住了王子他们。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皇子带兵马紧接着杀过来,不费一兵一卒就俘虏了柔羌王子还有几名心腹,杀得柔羌落花流水。 柔羌王得知此事后,和南朝圣上谈判,准备赎回阿骨木王子和一众俘虏。 圣上趁此狠狠打压柔羌族,柔羌自此一蹶萎靡,再无法和中原匹敌。此等节外之事自然不多提。 单说沈舟颐带戋戋回南朝,准确来说,是戋戋带沈舟颐回南朝。 沈舟颐身子宛若秋风败叶般凋零,虽然没死,但也离死不远了,回去之后必须好好修养。 戋戋本来也想把沉睡的晋惕带走,怎么可以把晋惕独身一个扔在大草原? 沈舟颐坚辞拒绝。 他冷淡警告她,“别忘记你选择了谁,腹中又怀着谁的骨肉。” 他是看在她宁愿画地自囚的份上才饶过晋惕,如今她三心二意,爱着这个又思念那个,对得起他么? 晋惕,自有魏王府过来接。 他们若是多沾晋惕被魏王府人看见,岂非暴露了晋惕就是他们害的? 戋戋怏怏抑郁。 虽沈舟颐板着脸,她却也不怕他。 自从上回他在大草原上对她哭过之后,戋戋就觉得沈舟颐性子其实软得很,坚硬冷酷外表都是他装出来的。 别看沈舟颐如此说一不二,但凡她说个“走”字,他立马可怜兮兮跪地求她。 邱济楚在马车中垫有软垫,尽量减少行车颠簸,叫伤重的沈舟颐好过些。戋戋怀有身孕,也该坐上去。 到达逆旅时,为了能让沈舟颐晚上睡得更舒服,戋戋叫邱济楚独自给斯人开一间上房。 邱济楚质疑:“你不跟他一个房陪着他?” 戋戋抚摸肚腹,“我也要睡觉的。” 她可以住在沈舟颐隔壁,他一唤她她就能听到。 邱济楚叹道:“戋戋,你别再离开他了。前些天……他精神差得很,是真的想死,我和你姐姐不知劝了多少良言也无用。后来他听说你怀孕了需要他救,这才打叠精神强行以猛药吊命……那些猛药对身体损伤都极大!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吐血如此厉害。就算济楚哥哥求你,别再走了,仅仅把他当亲人也好,留在他身边吧。说句难听的,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估计……估计时日无多,你的委屈很短很短。” 戋戋隐隐酸涩,轻轻点头。 和晋惕在一起,所有都平平淡淡。和沈舟颐在一起,却什么感情都强烈而尖锐。 她从前咬牙切齿恨沈舟颐,满心想要他性命,现在甚为愧疚,反过来怨自己……是否对沈舟颐过于无情? 半夜,戋戋辗转反侧,怎么也难以入眠。孩儿还算乖巧,这几日都没折腾她;沈舟颐却不乖巧,萦绕在心头的坎儿,时时刻刻膈应她。 忽听哐啷巨响,从隔壁传来。 戋戋略惊,趿鞋下地。 推门见片片清冷月光下,沈舟颐正跌坐在地上。 冷月窥人,光线实在太黯淡了。沈舟颐一只眼睛处于半瞎状态,匍匐在地上,孤立无助摸索着什么东西。 他右手残废,麻木如失,左手便一寸寸拍着地面,胡找胡摸,孤苦伶仃,不成章法。 戋戋上前几步,他的手正好摸到她绣鞋。 沈舟颐茫然抬起头。 他用力地看她、看她,却看不清。 他喉咙喑哑,“戋戋,是你么。” 此刻即使戋戋说自己是逆旅茶博士沈舟颐也信——那场火使他齐齐失去了曾经引以为傲嗅觉、视觉,连半张身子的触觉也失去了,他俨然是个废人,没有任何活着的意趣。他那样爱摆弄草药,爱画画,现在既嗅不见也看不见了。 戋戋怜然蹲下身,问,“你为何坐到地上来?” “刚才一时大意摔下来的,” 他有些黯然, “你帮我找找,我找半天也没有。” 戋戋问什么贵重东西,值得他漏夜伏在地上一寸寸摸? 沈舟颐支支吾吾,颇为难为情。什么贵重东西呢?非贵重东西,只是枚灰扑扑的香囊而已。论钱,可能连十个铜板也不值。 还记得很多年前么,他们还做真正的表兄妹时,她曾送给过他一枚香囊,是她亲手从腰间摘下来的。 这么多年,他一直日夜不离佩戴身上,否则她离开过他那么多次,他何以孤衾面对寂寂冷夜。 戋戋帮他找,秉烛把房间里每个角落都找遍,却哪里有什么香囊。想来沈舟颐昏倒在北地大草原时,粗心丢在野草中了。 见终是没有,沈舟颐沉沉苦叹,喃喃道,“找不到,再也找不到了……那便算了吧。” 戋戋拿蜡烛靠近,沈舟颐两只凹陷的眼睛黑眼圈很厉害,怕光,怕热,一直往外渗血。 戋戋微有恻隐,拿出随身白绢叠长条形,覆在他青盲的双眼之上,又将他搀回床榻,掖好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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