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刚才的一切并不存在。 屋外候着的下人得令,躬身迈着碎步,走到韶声面前:“得罪了,二小姐。” 也不等她反应,便一边一人,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向外扯去。 “父亲,我不明白!凭什么我要去做姑子!” “哼。”柳大爷黑着脸冷嗤一声,理也不理她,继续吩咐,“把她关起来,谁也不准探视!” “父亲!父亲!”韶声挣扎着想问个明白。 但终究挣脱不得。 只能看着下人将自己越拖越远。 韶声这次鼓起勇气的抗争,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她被锁在家中的佛堂里,无人探视,也无人送饭。 佛堂的门窗都被木板钉死,不许她见光。 关了整整三日,不进水米。 直到柳大夫人亲手打开了门,将她带上马车,送入云仙庵。入庵的独她一人,侍女谁都不许带,包括一直照料她的紫瑛。 马车上,韶声因长久的饥饿。脸色蜡黄,唇无血色。 眼睛也因乍见天光,而刺痛地眯了起来。 柳大夫人顾氏命身边的嬷嬷,用红枣煎了些补气的汤水,用炉子生了小火煨着,使其一直温热着。再盛出来,一勺一勺地,慢慢喂给韶声。 这才使她的脸色渐渐好转起来。 看着她的样子,顾氏不免心疼地责备:“女子在家从父,大爷是你的父亲,是你的天!你怎么能随意质疑他?还,还乱闯书房!是我向他求情,才将你放了出来。如今去了云仙庵,绝不可如此任性!做了恶事,大爷还会念骨肉亲情,佛祖却绝不会饶恕!万事都要听从庵中法师的教导。” 韶声只是愣愣地,微微张开嘴巴,小口小口吞咽着嬷嬷喂来的汤。 佛堂之中,没有白天黑夜,也感受不到时间流逝。 她乍从佛堂中出来,不知今夕何夕,人也混混沌沌,昏昏沉沉。 对母亲说的东西,并没作出什么回应。 顾氏见她没在听。想起她平日里,对自己的话,经常一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样子,本还想再说几句。 但终于还是想起她受了惩罚,应当是精神不济,被关得恍惚了,没力气作出什么回应。 最终还是作罢。 无数话语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唉——” “你该知道的,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救你。” 这时候,韶声虽不太清醒,心里仍还有亮堂的念头——她仍然对去云仙庵做居士,充满着抵触。 直到她在庵中住下的第一夜。 她又做噩梦了。 梦里除了故京城里的惨状,还有漆黑不见五指的佛堂——是她刚出来的佛堂。 里屋的陈设,比如熄灭的香烛,香炉里烫手的香灰,还有——窗户上钉着的木板,木板上凸起的楔钉,全都和家中那间,一模一样。 佛堂里全是焚香的味道。 当她被渡口的暴徒一刀砍下,奄奄一息之时,便被困在了这里。 这里的焚香终日不散,她就在这样的香味中慢慢见证自己的死亡。 身下的血流成小溪,还要一直忍受着饥饿。 她的手印带着血,印在佛堂的门上。 指甲在木板上划出一道一道发白的痕迹。 到最后神志不清,连嗓子里发出的求助,都变成了无意义的“嗬嗬——”声。 那时,为韶声准备的院子还未整理停当。 她与观心暂居一室。 韶声困在梦中,但求助的声音却实实在在地穿了出来。听上去痛苦又迷茫。 观心觉浅,一下便发现了韶声的异常,用力将她推醒。 韶声这才从佛堂与血河纠缠的噩梦之中挣脱。 脸上身上,全是梦中发出的汗水。 耳边是观心的诵经声,声音不小,语气却没什么起伏,冷冷的。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却正是这冷冷的声音,让韶声完全清醒了起来。 “谢谢。”她坐起身,向观心道谢。 “若是心不净,便去找住持领串佛珠,去佛前诵经。”观心见韶声醒了,停了诵经。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不要再在这里睡。” 她又补充道。话说得干净利落。 韶声依照她的话,在主殿宏伟的佛像前,诵了一夜的经。 心中慢慢平静下去。 第二日白天,庵中为韶声专辟的院子就准备好了。 观心让韶声把行李搬走,搬到她自己的院子去。 最后站到台阶上,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说:“想诵经,可以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要总去主殿。” 仍然干净利落。 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再与韶声讲。
第29章 诵经的主意,对韶声的噩梦,确实是有用的。 在梦中,若是实在撑不住了,只要念起经文,一切都会慢慢远去。包括噩梦。 她就接着她消散的梦,继续沉眠了。 若是被惊醒,便如韶声现在常做的那样,起身敲着木鱼,数着佛珠,一点点地驱散心中的阴影。 因此韶声更加笃信佛祖。 也感激观心。 她知道,观心对自己的态度说不上好,甚至有些冷冰冰不近人情。 但出家人慈悲为怀,还是拉了一把自己。 韶声觉得。 也是因着佛经对她的安慰,韶声也渐渐适应了云仙庵的生活。 又有柳大夫人顾氏心疼女儿,时常会上山来看她,与她讲讲外间的事情,或者带些东西。 使她在感受上,除了不能出门,与故京城安宁的日子差不太多。 韶声甚至觉得,一直这样过下去也还不错。 也欣羡观心,向往成为同她一般,不染凡尘的比丘尼。 甚至有了剃度出家的想法。 话说回现在。 韶声仍站在窗下等人。 等了大约有一刻,房中终于有了动静。 一位稍矮一些的比丘尼从房中出来了:“走吧,去斋堂。” 她便是观心法师。 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双眼平视前方,径直走出了院子。 韶声追在她后面:“师姐等等我!” 与观心说话时,她总要微微屈起身子,放低视线。 到了斋堂,韶声与观心相对而坐。 观心是庵中长辈,斋饭比旁人要丰盛些,并且才及落座,便有两个小姑子前来布菜。包含一碗黍饭,两道素菜,一碟腌菜,一碗素汤。 因韶声与观心同行,小姑子也帮忙布了她的。 样式与观心相同。 “柳大夫人有些日子没来了。”观心垂着眼睛挑起一筷子青菜,突然与韶声搭话,“居士最近有什么短缺?可修书一封,寄至山下柳家,请柳大夫人再来。” 韶声猝不及防被问起,难免有些忙乱,甚至还有些受宠若惊:“啊?是、是吗?” 观心很少主动与她搭话。 柳大夫人每次来看韶声,通常是间隔一到两月。 若是家中法事做得多,来得就更勤。 不过上回确实是有些不大寻常。 那约莫是四个月之前的事情。 其时,顾氏要帮婆母办酬神的法会,故特来与住持商量,便顺道来见见韶声。 难得的是,韶声的堂妹韶言,竟然也跟来了。 柳家来了澄阳祖地后,韶言虽没同韶声一般,要被送入云仙庵中带发修行。 逃难时也没同韶声一般,一路动荡。 但相比于韶言自己在故京城时候的好日子,确实也是大大不如的。 这第一件不如人意之事,便是她仍未定亲。 虽然柳家祖父柳老爷亲口说过,韶言的婚事不急。柳二爷对她也很宽和。 二位长辈甚至专为韶言建了个园子,专为她抚琴作画,读书弈棋之用。 除了鼓励她结交本地才子,在园子里结诗社,邀新友;便是他们自己得了空闲,也会来此指点韶言的课业。 但韶言的年龄,确实不小了。 若是还在故京,她这样的年纪再不嫁人,便会被别家认为是有些问题,故而难嫁。 只是韶言见惯了故京城中世家贵胄,且其中有许多人,都与她琴诗应答,对她有意。她的眼光自然变得挑剔。 澄阳本地的才俊,就难以入眼了。 第二件不如人意之事,也与这些澄阳才俊们相关。 因前述中,这些才俊们入不得韶言的眼,韶言与他们一道对诗论道,自然不如在故京之中有意趣。 长此以往,她也没那么热衷于这些,办宴当然也少了。 祖母柳老夫人见了,便要掌家的柳大夫人,手把手地教她些内宅经营之道。 她对柳大夫人说:“反正你的二丫头已经出家做了居士,家中只剩三丫头这独一个嫡出的女儿。她又素来是我们柳家的门面。你是当家媳妇,是她的伯母,应当知道其中利害。” 柳大夫人当然无有不应。 但最令人意外的是,柳老爷竟也十分同意柳老夫人的安排,亲自叮嘱韶言,要她好好跟着伯母学。 于是,韶言便跟在柳大夫人顾氏身后,学起了管家。 这也是她此次为何同顾氏一道,来到云仙庵筹办法事。 住持怕韶言无聊,专门请观心过来,叫她带着韶言四处转转。 观心不敢违逆住持。人是来了,却一直冷着脸。 住持满面堆笑,生怕怠慢了柳家来的贵客:“柳夫人,柳小姐,这位是我的师妹观心法师,她平日里除了钻研佛法,也有些莳花弄草,读书抚琴的爱好。我看师妹与柳小姐年纪相仿,应当能聊到一起去。” “师妹为人虽有些直率,但做事从来是极为认真负责的。夫人将女儿托付给她,可一切放心。” 她将韶言认成了顾氏的女儿。 但顾氏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 既不指正,回答住持之时,也客客气气,一副平易近人的贵夫人模样:“多谢观源法师挂念,法师费心了,我怎会信不过你。” “夫人客气。” “观心,带着柳小姐去吧。”住持又对观心说。 出了住持的院门,韶言主动与观心搭话:“庵中的竹子长的真好。栽得也好。” 观心听她的夸赞,脸上露出几分自矜,但又强压着,不让自己的话语中泄露出分毫:“柳小姐何出此言?” “丛丛生于石中,劲节无折,不朋不党。”韶言答。 不过,她极擅察言观色,立刻发现了观心小小的得意:“若我没猜错,这些竹子,应当是法师你栽的。” “你如何得知?”观心一愣。 “翠竹孤直,与法师很像。”韶言笑答。 “你倒是个清白人。与你家另一位姑娘,很不相同。”观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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