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现在不过是孤孤单单的弱女子,能沾光坐上周静找来的这艘货船,逃离战火中的京城,已经是万幸了。 如今是别人的屋檐下,怎么能不低头? 何必挑三拣四,惹人不快? 韶声想。 周静本想劝:“柳小姐,我观你有些晕船,还是……” 周小姐听父亲又劝,正想发作,却被一旁的韶声抢了话头:“我已经大好了,不必再波折。” 韶声怕她又说出什么不好的话。 “那便委屈柳小姐了。”周静见状,只得满怀歉意地作罢。 夜渐渐深了,月光黯淡,星星却如萤火,散落在空中。 韶声折腾了一天,又累又困,抱着膝盖,终于倚着货舱里的箱子睡着了。 只是在梦里,她不得不直面白日里城破时的光景—— 滚滚的浓烟在眼前升起,白日里看不见火光,只有黑灰的烟尘伴着热浪,使人的视线完全模糊。 鲜血与焦糊的味道弥散,充斥着鼻腔。 喊杀声如同闷雷,在身边一个接一个地炸开,没有停止的时候。 旁人的血肉溅到了衣服上,很快又被地上的火舌一齐燎尽。 着甲的人手持兵刃,四处追着人砍杀。 地上堆着的尸体越来越多,韶声穿过其中,跌跌撞撞地,奋力向前跑着。 眼看就要跑到了,面前却有人持刀跳出来。 她看得分明,眼前的刀刃砍得起了卷,腌臜的血肉凝于其上,混着泥土灰尘,变得黑不黑红不红,要落不落。 手起刃落。 ”啊——“韶声逃无可逃,伸手护住脸。她想发出尖叫,但喉咙里已经没有声音了。 她猛然坐起,睁开了眼。 入眼的是简朴整洁的静室。面前有打坐的蒲团,窗外是葱郁的竹林。 她早已经不再那个船舱里了。 只是她又做了那个梦。 梦到她离开故京城的那一天。 那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感受到什么是叛军,什么是流民。 而不是贵女们在玩笑打闹,或是为攀比家中势力而附庸风雅时,轻飘飘说出口的词语。 真的会死人。 死了好多人。 就在柳家全家离开京城的那个早晨。 在她面前。 叛军真的来了。 齐朔说得对,京城动荡。 商山巡狩后,就已经有了山雨欲来之势。 可韶声什么都不知道。 齐朔说的时候,她不信。 临走之时,柳韶言转述祖父的话,她没什么感觉。 ——直到旁人的血喷到她的脸上。 当日,韶声帮助周静安置行李,耽误了时间,没同柳家人一道走。 等他们赶到渡口,柳家的船刚刚开走。 城中的战火,似乎在瞬时之间,便冲天而起,又瞬间蔓延至身边。 幸得周大人寻到一艘货船,掐着时间冒死逃离,他们才得以保全性命。 从急行的船上朝北望去,渡口被兵士把控,不知道是叛军还是王师。运河里全是死人。 泡得鼓鼓胀胀,破烂的衣服被撑开,青青白白地浮在水面上。 至于韶声帮周静保全的公文卷宗,很幸运地跟随着周静,辗转多地,仍然保存着。 再之后,世道就乱了。 连天子也逃出了京城。 至于现在? 周静重义,坚持将韶声送回了平江府澄阳县的柳家故地。 而后,便一路追随天子。 临走前,周静对柳大爷留下话说:天子陷于危难之中,他此去前路未卜。韶声青春年少,不该蹉跎在他这年近半百的中年人身上,两家可现在解除婚约。 柳大爷是这么回的: 他吞吞吐吐:“实不相瞒,小女韶声对汝宁你,情根深种。你也知道,在故京之时,她便……若我强要她退婚,恐怕她要承受不住……” 周静听罢,诚恳答:“某实当不得二小姐深情。若小姐愿意等,可以等,他会在一切稳定后,继续履行婚约,期间不另娶他人。若小姐改变主意,可自行婚嫁,只是希望到时候,能将消息递予某。” 柳大爷等的就是这句话。 “好!汝宁,望一路坦途!”他眼中含泪,向周静挥手送别。 前脚送走周静,柳大爷后脚就将韶声送至澄阳附近,云仙山上的云仙庵里,做了带发修行的居士。 对外说是她因未婚夫不告而别,心中郁郁,终于不支病倒。去云仙庵里做居士,一是修身养性,调养身体,二是为远行的未婚夫祈福,盼他早归。 待周静回转,有了迎娶她的消息后,再还俗回家。 柳大爷为何这么做,大概是有这些缘由。 首先,柳家以清名闻于世,清流之家的女儿结了婚约,自然要为未来的夫君守贞,怎能因郎君远行而退婚,琵琶别抱? 再者,韶声随着周静一路奔逃,她一介女流,又无家人陪伴,路上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准。这样的姑娘,怎么好再配旁人?
第28章 如今,距离故京城破,已有三年。 韶声便一直在这云仙庵里住着了。 她对逃命时的记忆,其实是混乱而模糊的。 大概记得,她同周大人一家,幸运地上了货船,一直往南去。 唯有梦中场景,不断地重复闪回。 或许是她刻意遗忘。 譬如此时,噩梦使她睡意全无。 韶声翻身下床,盘腿坐于蒲团上,一边数着手上的佛珠,一边敲着面前的木鱼,一句接一句地念着佛号。 每念过一句,过去不好的记忆便淡忘一些。 尤其是当她想起自己没顾上的齐朔。 敲在木鱼上的声音,就会格外大。 仿佛是越大的响声,就能越重地抹去她的记忆。 “当——当——当——”云仙庵大殿前的铜钟,准时响起。 是晨斋的时候到了。 云仙庵中,每日两餐,一是晨斋,二是晚斋。 韶声闻声,放下手中木鱼,起身推开房门,向外走去。 为免去他人打扰,庵中为她专辟了一个院子,作为她的居所。 出了院子,是一排齐整的禅房,沿着禅房的连檐向前走,过一道门,便又到了另一个院子。 这里是云仙庵住持观源的院子。 韶声来这里,却不是为了找住持。 住持受柳家之托,为韶声拨了一位比丘尼,照料起居。这位法师是住持的师妹,法号观心,佛法精深,居于住持隔壁的院中。 韶声是来找她的。 “观心师姐……”韶声站在窗下,试探着问,“钟声响了,是晨斋开始了,你要和我同去斋堂吗?还是要我帮你带回来,在禅房用?” 里面并无人回应。 韶声略站了一站,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观心师姐?要和我同去斋堂吗?” 仍未有回音。 因着前述中庵中安排的缘故,韶声受观心照料,无论是在佛法上,还是在生活上。 所以,除了请教佛法,韶声也会同观心一道用饭。 但观心毕竟是出家人,六根清净,潜心佛学,不理俗物。 以俗世的观点看,就是性子清高孤傲,不愿亲近人。 韶声却觉得她这样很好。 她觉得,佛门弟子就是比她这样的俗人高贵,就该睥睨凡人。 所以,她从来都是主动与观心交际,对她十分殷勤。 也想沾些佛光在身上。 即便两次呼唤,都未得到回应,她也不觉得有丝毫怠慢。 只是站着静静等。 她会这么觉得,其实也有原因。 原因其一,是有家学渊源,祖母与母亲都信佛,在家时便也跟着信。 故而,她对佛门弟子的这一点,从来都是很理解的。 其二,与她这几年的经历也有些关系。 韶声被父亲送来云仙庵学佛时,本来是极其不愿的。 这不就是把她打发去做姑子! 她做错了什么? 逃难之时,她能与周大人同行,全须全尾地回来,已经是极大的运气。 若不是,若不是家中留她一人,她怎么会,怎么会! 还要在乎她独自与周大人同行! 就算如此,又不是她惹了周大人,让他退婚。 且周大人也没有退婚,她为他守着,难道不可以在家中吗?! 韶声当即崩溃了。 那时,柳大爷并未亲来,还是使柳大夫人传话。 于是,崩溃的韶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母亲,确切地说,是推开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 不管被她推开又落于身后的人如何急追。 “二小姐,二小姐……”呼唤她的杂乱声音,也远远落在后面。 她跑过园子里的花丛,脚步带起风,摇晃着花丛中离得近的小枝。 有的枝桠挂住了她的衣角,她并不在乎,伸手一扯。被挂住的衣角,厚实的地方起了毛,轻薄的地方唰唰断开,断成丝丝缕缕的布条。 碎布在风中飘扬。 她又跑过一座座院子。 停在了柳大爷书房前。 不顾什么长幼有序,尊卑上下,不顾什么外院男子来来去去,被看见了不好。 她再次推开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加快脚步,闯进了了书房内室。 房门发出重重的响声。 “父亲,你当真要送我去当姑子?”韶声一路闯到了柳大爷案前。 她将双手撑在桌上,身子前倾,出声逼问她的父亲。 案上一方砚台,因她的动作过大,不慎被打翻在地。 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其上架着的墨锭与毫笔,全都顺着一起,四处滚落。 墨汁从桌上洒到地上,黏糊糊地染黑了韶声的手掌手背,也染黑了她的衣摆, 有那么一刻,柳大爷确实被韶声的突然闯入吓到了。 可能是因为砚台发出的巨响,也可能是因为韶声逼近的动作。 身子下意识地往后仰,钻进旁边侍笔的婢女怀中。 他本就学前朝名士,只穿了家常一件松垮的单衣。 这样一躲,素绸的单衣皱了,前襟散开,颏下的胡子也卷成一团,显得十分狼狈凌乱。 侍笔婢女被柳大爷突然撞上,站立不稳,身子晃了晃。 不过,她很快稳住身形,抱着柳大爷,使他能更舒服地埋首于自己的怀中。 又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温柔道:“大爷,别怕,是二小姐。” 柳大爷这才回过神。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从侍女怀中坐起,正了正衣襟。 “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样放肆?目无尊长,你母亲就是这样教你的?”柳大爷沉下脸色,直视韶声的眼睛,喝道,“来人,把这不服管教的逆女给我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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