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声不应。 待齐朔关好了所有窗子,回头看韶声。 她仍在原地缩着。 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你怕?”齐朔奇怪。 “你不是都知道吗?怎么现在又怕了?” 他走近,在韶声面前蹲下,她抱着的将衣裳抽出来。 “我不知道!” 韶声手中空了,仿佛失了依仗,心中的安全感也空了。 她双手抱头,将身子压得更低,胸口贴上了双膝。 声音里甚至带了嘶哑的哭腔。 当真像是齐朔在逼迫她一般。 齐朔很少见韶声哭。 “当真不知道?”他无奈地将手穿过韶声的膝弯,抱起她,放在靠窗的榻上。 “先换衣服。”齐朔又拉开韶声抱头的手,解开她脏了的旧衣服,为她换上新的。 “谢谢……”韶声的道歉声如蚊呐。 齐朔见她愿意开口,本想问: 你不是杀过两个人吗?怎么还害怕? 不过,想着问出口后,韶声可能又会逃避现实,闹着哭起来。 他还是选择不提。 “我在澄阳也算有些时日了。你不知道我的事,就不好奇吗?”齐朔选择了新的话题,与韶声交谈。 若她还在故京城中,一定会生气地大喊:你很了不起吗?谁想知道你的事情! 他想。 只是如今的韶声毕竟不同。 “好奇。但我不敢问。”她说。 根本就想不到要在齐朔面前逞强。 心中想到的唯有:他坐在身旁,身上的热气环绕着她,好像又能有温暖安全的依靠了。 能让她渐渐缓过来。 这样想着,韶声偷偷地,将身子向齐朔挪了挪。 让一侧的身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靠着他。 壮壮胆。 齐朔也不戳穿。只是调整了姿势,让韶声靠得更舒服一些。 主动为韶声讲起了自己到澄阳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 “澄阳富有良田万亩,可为我南下提供粮草。而澄阳附近云仙山上,匪患不断,城中守备多次发兵围剿,有输有赢,但总也剿不尽。” “为什么剿不尽?”韶声突然开口问。 此时,她已经心安理得地,舒舒服服地,全然窝在齐朔怀里了。 “因为澄阳县里的青天大老爷们,与山匪勾结。”齐朔答。 “不对,如果他们是一伙的,为什们还要打?”韶声又问。 “有输有赢,有匪可剿,上面才会源源不断地拨来钱粮。有了这些白得的钱粮,可做的事情就多了。 “譬如说,兴修宅邸。“ ”你看,我这片园子多美。” 齐朔拉起榻边的竹帘,推开一扇窗,示意韶声看窗外的园景。 天色擦黑,窗下的芍药绣球,无风自动。 光线昏暗,花儿仍旧开得明亮。 花间又有竹渠引水,绕着书阁流动,淙淙琤琤,使室内即使在炎夏之时,也依然凉爽。 “那云仙庵的住持,做的不也是两头生意?既招呼山下的官员,也招呼山上的匪寇。没准还会帮他们牵线搭桥。” “可惜,当时事急从权。若是不杀她,还能引她来为你解惑。” 齐朔又说。
第42章 “……” 韶声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云仙庵、住持,这些都是她藏着在心底,不愿提起的东西。 她独自呆在西苑的时候,每日都要往上面盖土,小心地埋住,故意不去想。到现在,终于能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 可齐朔的话,却如同一把花铲,一把铲下去,将她心底沉淀好的泥沙,全部翻搅起来了。 若说从故京城中逃难的经历,是一副凶戾的画卷,只在韶声眼前展开片刻。 那么云仙庵里的种种,好似一双巨手,把韶声从出生至如今,廿年来所熟悉的一切,完全地扯开,扯破了。 佛不成佛,人不成人。 齐朔却还要将它扯得更碎: ”可惜柳家走了。若柳家女眷还愿供奉,澄阳县从旧朝白要来的银钱,还能将云仙庵修得更气派些,不说能与穹极寺比拟,但多造几座佛像,还是绰绰有余。“ ”留下的县君大人,原先慑于柳家威势,假装奉佛。“ ”如今他自己能在澄阳做主,当然不要神佛,只要女人。“ ”你那住持,脑筋转得倒快。自己不愿舍弃前呼后拥,奴仆成群的好日子,便叫手下的比丘尼,全去伺候男人。“ 言语之间,满是嘲讽。 ”别说了!“韶声顾不得谨记自己的境遇了。什么寄居人下,什么忍气吞声,什么谨言慎行! 她都顾不上了。 心中的深埋着的大小姐破胸而出,向着齐朔大喊:”你别说了!“ 观云说过,住持让姑娘们卖笑,是身处乱世不得已为之! 是走投无路之举! 是为了庵中的生计。 佛祖慈悲,怎会纵信徒行卑劣事,而不降神罚? 一定是的!一定是! 一定! ”怎么,声声小姐不信?还觉得你的亲亲住持是为了大家,所以改换门头,做娼寮生意?“ 齐朔感受到了韶声情绪剧烈的波动。甚至猜中了她心中所想。 但他并不因此而停下。 ”若当真为了手下的姑娘考虑,应将人全嫁去云仙山上的匪窝。至少能活得久一些。也活得舒坦一些。“ ”那匪首游达,做事倒有些章法。只是手下人心太散,大多都是流离失所之人,无牵无挂,才窜于山间。若是让他们都成了家,便算是另一种奖励。再生了子,牵挂更多,也更好控制,利于结寨。” “可惜了。“ ”可惜空有雄心,尚缺能力。受着手下的挟制,困于山中,无法再向前多进一步。只能与这澄阳城里茫茫多的老爷们,分那从南边朝廷骗来的,三瓜两枣的赃物。” “反而叫我借着这雄心,稍加挑拨,便与澄阳守备同归于尽了。死得当真潦草。“ ”我坐收渔翁之利,白得一座澄阳城。” “声声小姐,你救来的真真,是不是很厉害——?” 最后,齐朔用一阵怪声怪气的逗弄,作结。 韶声心中端坐着的佛,在齐朔这番半戏谑,半认真的话中。 轰然倒塌了。 她从出生起,便随祖母、母亲一道供佛。 多年以来,佛念在心中早已堆成了金光万丈的佛像。 祈愿要问佛,噩梦要求佛。 而这座佛像,倒塌也如堆砌时一般,一片接着一片,碎开,然后倒地,化为齑粉。 佛祖佛祖,不过是笨重的泥胎木塑,往上抹一层薄薄的金粉。 世上哪有佛祖? 只有面前这只化作人形的恶鬼。 恶鬼皮囊美丽,视人命如儿戏,杀人如吃饭喝水。 但在这段时间里,他确实护着她。 韶声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 她不知要如何面对他了。 韶声又想起在故京城时,她强要齐朔抄经。 抄好的经文她未及检查。 佛祖却成了无稽之谈。 “好好,你不想听我的事,想听柳家的事吗?” 齐朔见着韶声恹恹的样子,轻轻叹气。 “不想。”韶声固执地不抬头,声音全蒙在身子里,听不太真切。 他却并不是真的征求韶声意见: “还是要知道一些。你们很快就会再见。” “我要同方家见一面,柳家可为我作掮客。方家之长方必行,是你祖父柳融曾经的上官,当年的阁臣中,他也是南派之首。你应当认识。如今,应是南方士林之首了。” “你祖父太心急。收到风声说我要来,半年前便急急上路,往南边朝廷的禄城去。生怕那边忘了他们,以至于分不上新利。澄阳万亩良田,十之有九,原都归属柳家,柳融与方必行,本是不用分高下的。若柳家守到现在,便可以澄阳的土地,与我交易。可惜,澄阳入我手。柳家三进士,却全沦为方家的附庸。” 禄城便是旧朝廷在南边选定的新都,南朝人唤它禄京。 齐朔三言两语,便为韶声讲清了柳家离开的原委,以及如今的境况。 “到时候,真真还需借小姐名号一用。” 齐朔终于说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用就用。”韶声并不介意齐朔利用自己。 反正她也阻止不了。 “还在为佛祖伤怀?” 齐朔知道韶声在意的是什么,但直到现在才说。 “你其实并不信佛。你信你自己。” “朔昔年与小姐同行,小姐说,命由人定,不由天定,卜吉问凶是白费银钱。人信佛,乃有求与佛。小姐求诸于己,又何来信佛。” “你信的佛,不是佛,是血缘亲族之间的骨肉之情。” “柳家人,很快就要返回澄阳了。” 齐朔虽看穿了韶声的想法,但并不捡着好听的话来安慰。 反而字字都如同钢锥,将她的旧伤口翻开来,再戳得血肉模糊。 “你别说了!别说了!” 韶声又一次捂着耳朵,对着齐朔大喊起来。 然后坐起身,推开门,跑出了书阁。 她觉得齐朔说话,就好像长指甲在石板上刻划,发出尖锐刺耳的怪声。 “你总要面对的。”齐朔注视着韶声背影,声音里毫无波澜。 过了几日。 韶声没再去讨好齐朔了。 而齐朔仍然是老样子,从早到晚忙碌。 只是因着天气炎热,处理公务的地点,彻底换到了书房的这间水阁。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水阁在曲径最幽处,不太好找。 譬如,当杨将军杨乃春来见他时,就没有韶声那般顺利了。 在书房的园子里绕了许久,才找到齐朔亲手提写的那块“请从此入”的匾。 “元大将军,你可真叫我好找。”杨乃春掩上门,就开始抱怨。 他与另一名大将吴移,都是自微时起,便追随齐朔。 从杀人越货,走私赃物,到招揽流民,再到加入宋士光的义军,作乱旧京城,驱逐南朝皇帝,最后取宋士光而代之。 如今吴移正坐镇北地,杨乃春则随齐朔南征。 齐朔与吴移,原本是花钱雇佣的关系。合作得不错,吴移才带着手上不清白的勾当,以及灰色的关系,为齐朔所用。 杨乃春反是吴移介绍而来。 他并非京城人士,本居于运河沿岸的鹿县。只考中了秀才,之后再应举,都不中。 但秀才能免的徭银并不多,家中又贫困,只好弃了考试,出来谋生。 一次夜里,见着吴移等人做黑船走私的生意,行事有度,与一般江湖人全然不同。 便自告奋勇要入伙。 吴移便绑着他,见了齐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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