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遇仍然比照着夫人一贯的份例。 只是不巧,碰上了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 何泽生躲在暗处观察,只见—— 他们穿着一样的夜行衣,黑布蒙面,整个人全融在黑夜里,脚步轻捷,身手了得,一路打晕了不少看守。 是偷偷来营救韶声的。 他与吴移共事多年,一看便知,这些人是吴移的手下。 这吴移当真不怕死。 到了这时候,还敢轻举妄动!何泽生不禁气急。 眼见着他们进了关押韶声的屋子。 何泽生终于忍不住出声,冷冷道:“诸位可真是不顾死活。自然,诸位的上司也一样。”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漆黑寂静的屋子里,骤然响起,便显得极大,又极空旷,还有隐隐的回音,甚至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谁!”黑衣人的头领轻喝。 “是我,何泽生。”他从藏身之缓缓走出来,“看守都被我引走了,不会有人发现你们。” 黑衣人显然不信。 一把匕首很快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何泽生叹气:“败了便就是败了。你们救人有何用?人救了,莫非吴将军以后便不与方□□事了?” “花言巧语!”匕首向他的脖颈里多进了一寸。 “放开他吧,他说得对,我必须死。你们回去吧。”又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是韶声。 她一直在不远处坐着,一动不动。 “这……”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样的情况,手中的匕首也因迟疑而松开了半寸。 韶声看不见,自顾自地继续说:“何先生,找我有何贵干?是看我要死了,良心上过不去?还是来看笑话?” 何泽生又叹气:“夫人何必执意与方老作对,以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韶声:“愿赌服输,我无话可说。” 何泽生却坐下,认真与她解释道:“夫人与吴兄,认为方必行是南方来的蠹贼,我却不这么觉得。他既带了南地的财富与土地来投奔将军,便是减少了我们再去攻打的成本。若没有他,我们怎知南朝要打多久?二位要替将军做兔死狗烹的事情,未免也太着急了些。再者,便是我与你们一道,促成了此事,南地无首,将军仍要付出额外的治理成本,重定南地,你们怎知是方必行占得多,还是治理的代价大?而你们又怎知,将军心里的想法?吴兄是栋梁之材,立过汗马功劳,我不想他折在这里。对不住夫人,请恕我现在不能传信于将军。” 韶声笑:“我不过是你的手下败将,有什么对不住。” 何泽生神色不变:“夫人去后,我会将事情原委报与将军。” 韶声:“还有别的话要说吗?不说便走吧。不要为难吴将军的人。” 何泽生起身,向韶声深深地鞠了一躬。 何泽生走后,又是一个日夜过去。 送韶声上路的人便来了。 来人又是韶声的熟人。 确切地说,是韶声的亲兄长,柳镜池。 他带来了一壶毒酒。 “二妹……”柳镜池不知从何说起。 他的面色萎靡不振,眼下挂着浓浓的青黑,眼里布满了血丝,应当很久没休息过。 韶声的精神头倒很好,还有心思关心他:“兄长来了,这几日柳府混乱,兄长辛苦。孩子的名字取了吗?” “家中事忙,没来得及……”柳镜池答。 “酒给我吧。”韶声说。 柳镜池沉默地将手中托盘递了出去。 韶声倒了一杯出来,凑近闻了闻:“真苦,也不知道怎么咽。” 柳镜池却开了口:“我是特意要来的。” 韶声端着酒杯笑:“多谢兄长来送我一程。” 随后,执杯,一饮而尽。 仿佛当真是饮下临行前的送别酒。 柳镜池背过身去。 酒发作得很快。 只听得一身沉闷的“咚”声,韶声便直挺挺地倒地了。 她根本来不及想什么。 确切地说,她不敢想什么。 她怕她想多了,就不敢死了。毕竟,她知道自己的,从来就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柳镜池这才又转过身。 他俯身探了探韶声的鼻息,人却久久不去。 齐朔收到何泽生的请罪书时,他们正大破北蛮,暂时扎营休整。 “好、好!好得很!”齐朔越看,面上神色越冷。 最后,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请罪书拍在军帐的短案上,手背青筋隆起,纸张已被他捏得不成样子。 进来传捷的将领撞见这幕,被吓了个半死,战战兢兢,不知该向前还是后退。 将军待人亲和,便是遇见最险的军情,都没见过他与谁红过脸,永远一副耐心好脾气的样子,令人如沐春风。 而现在这副样子,仿佛是立刻要提刀杀人。 不,将军杀人时也不会失态至此。 齐朔见有人来,强忍着情绪,问:“何事?” “是、是北蛮,我们已将其全部打退,将军可还要乘胜追击,往他们的王庭去?”来人哆哆嗦嗦地问,话都说不顺了。 “不必。你先退下。”齐朔惜字如金。 “是、是。”那将领不敢多问,连忙出去了。 走前他分明看见,将军面前的短案,被生生拍出好大一条裂缝。 这力度,要是拍在人头上,估计能立刻就叫人咽了气。 齐朔便就着这张被他拍碎的桌案,提笔给何泽生回信。 “人都死了,何用与我说?” 话语简短直白,字迹潦草。 也不能说是潦草。 是笔杆握不稳,总要细细地抖,走笔滞涩,连笔锋都有些收不住。 蒙童尚且不会如此。 写完,他不满意,将纸撕去,另提了一张新纸。 等到手不抖了,才又慎重落下五个字:人死如灯灭。 不知是墨沾得多,还是力气用得大,纸背被洇得只剩薄薄一层,透如蝉翼。 他看上去是不追究了。
第86章 平丰七年。 距今上改元更始,定国号为成,登基已经七年了。 南朝的旧都禄城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城中的槐花巷住着一位刘大娘。 刘大娘是个寡妇,独身带着个七岁的儿子。 她是在平丰年初时搬来的。 那时她病重昏迷,她兄长派人将她送到这里养病。 等她醒来不久,便显了怀。 只是那位送她来的人,来时匆匆,走时也匆匆,并没留下很多钱财。 街坊邻居见刘大娘怀着孩子,又囊中羞涩,帮她张罗了一个绣坊的活计。 刘大娘的绣活不算顶好,但也算得上工整,便在这间绣坊一直做了下去,养活她和她的孩子。 一晃就是六七年。 刘大娘其实看上去年纪并不大。 她个子娇小,甚至算得上是个南方难见的白腴美妇。 至于为何人都叫她大娘,尊她为长辈,全因她身上背着一条人命。 刚搬来时,她对人们说自己姓刘,丈夫参军早亡,大家便叫她刘寡妇。 她性子孤僻,不太与人来往,也不太愿意说话。 街上有一臭名昭著的泼皮,知道她独身一人,还怀着孩子,又不和人打交道,便以为她懦弱,起了欺软怕硬的歹心。 白日登门骚扰,刘寡妇不理他,他就更觉得她好欺负,入夜里便欲行不轨之事。 可令他不曾想到的是,刘寡妇并不是好欺负的人。 她睡觉浅,被半夜翻墙而入的歹徒吵醒,二话不说,从厨房抄起菜刀,追着人就砍。 那时,她还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砍法却不要命,见着人影便挥刀,刀拿得极稳,丝毫不见害怕。 披头散发的样子,在微弱的烛火下,活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将家里院子的门一拴,手起刀落,一刀便扎在了那泼皮的腹部,刀还在他身子里转了两转,肠子随着刀子一起流了出来。 泼皮捂着伤口满地打滚,还不忘嘴硬地痛嚎:“死贱人,臭婊子,你等着,老子一定搞死你!” 刘寡妇垂下眼睛不理他,可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一刀又一刀,泼皮的挣扎声越来越小,直到最后被扎成了个刺猬。 血咕噜咕噜地从刀扎出来的窟窿里冒,刘寡妇却像没看见,无动于衷。 她好像对自己命并不在乎,也丝毫不担心别人报复。 一夜之间,整个槐花巷都知道了刘寡妇的威名,再也无人小瞧她。 刘大娘的名字便是这样传开来的。 不过,好在当时南地的朝廷将将覆灭,成朝新君还未登基,县君都自顾不暇,自然也没人理会一个小小的泼皮之死。 且刘大娘也不是毫无准备,后来的县君上任,泼皮的家人鸣冤,她便散尽自己的大部分钱财,才得以全身而退。 故而,她才早早需要绣坊的活计糊口。 不过坊间也有传闻,说这刘大娘的兄长与县君有旧,所以放过了她。 刘大娘今日向绣坊告假半日。 她要去银匠铺里取她订好的长命锁。 长命锁是要送侄子的生辰贺礼。她兄长如今带着侄子居住在如今的京城,中都。 这是她为侄子准备的第一份礼物。 也是她来到禄城后,第一次联系兄长。 她是已死之人,兄长冒了极大的风险救她一名。按理说,她这辈子都不该联系他的,但事急从权,她有不得不联系的理由。 她的孩子到了念书的年纪,但她现在没钱让他念书。 况且,距她的死亡已经过去了七年,风头说不准过去了。 取好了长命锁,刘大娘又去街上算命先生的摊子上借了笔墨,自己动手写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言。 兄长亲启:贺侄儿七岁生辰,略备薄礼,不成敬意。甥年岁见长,然余力有不逮,弗能延请开蒙之师,兄可有闲余书册借余一观?恭颂秋安。妹韶声盼复。 算命先生惊讶地看着她,这位有名的刘大娘,竟然还能读书识字! 刘大娘,或者说柳韶声,发现了算命先生打量的目光,但她视而不见。 沉默地写完,沉默地付钱,又沉默地离开。 像一只游魂。 没有人气。 算命先生想到她的名声,忍不住不住背后发凉。 韶声如今租住在一间小杂院里。 前面说过,她用尽钱财去摆平身上的命案,故而把来时落脚的院子也贱卖了。 便只能与人合住,她住在西厢房。 这是她这辈子过得最拮据的时候,但真适应了之后,也没什么,并不觉如何辛苦。 “今日我跟药铺的掌柜说好了,他答应收你做个小伙计,去学算账识字。终于不用在我面前呆着了,碍眼。”韶声从外面进来,“砰”地将怀里的长命锁和信件放在一旁,对着屋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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